量子管理思维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赋能
2024年08月23日 09:4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8月23日第2962期 作者:奚菁 [美国]丹娜·佐哈尔(Danah Zohar) 蔡佳霓

  1911年,美国管理学家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科学管理原理》一书出版。这代表着科学管理思想得以形成,开辟了科学管理理论的源流,也被视为现代管理学诞生的标志之一。泰勒深受牛顿物理学思想的影响,将企业视为一部设计精巧的机械,认为管理的价值就是使企业在统一的控制中心指挥下按确定的、可预测的轨道精确运转,以确保获得最高的效率和最大的收益。在过去100多年里,尽管管理理论经历了从效率至上的科学管理阶段到关注行为与关系的行为科学阶段,再到强调人本和组织学习、创新、变革的当代科学管理阶段,但其底层逻辑仍是科学管理时代以来的工具理性。这从管理学教材对“竞争”“占有”“增长”等词语的高频使用上可见一斑。然而,随着乌卡(VUCA)时代的到来,企业所处的内外部环境变得越来越难以预测,以“计划、组织、控制、领导”为基本职能的传统管理理论也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

  与此同时,在自然科学领域,量子物理学将人们对宇宙、物质世界的认识从机械的设计论带到了一个新层面,即宇宙中的事物充满了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彼此间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态”。这种世界观与企业面临的复杂环境高度一致,为管理学的变革提供了重要启示。具有跨学科学术背景的丹娜·佐哈尔(Danah Zohar)是量子管理理论的开创者。佐哈尔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获得物理和哲学学位,此后在哈佛大学获得哲学、宗教及心理学硕士学位。她先后出版了《量子自我》《量子领导者》《重塑企业大脑:用新科学重新思考我们如何组织和领导组织》等著作,被英国《金融时报》誉为 “当今世界最伟大的管理思想家”之一。

  佐哈尔于2014年首次访华,所到之处都被告知:量子管理思想很“中国”。在阅读了《道德经》《大学》等中国文化经典后,佐哈尔开始系统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与量子管理的关系。近日,广东工业大学管理学院奚菁教授团队对佐哈尔进行了访谈,探讨了量子管理理论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印证的逻辑,以及二者在实践应用和学术研究领域的发展空间。

  量子科学与中国哲学互通互释

  奚菁:量子科学与中国传统文化貌似毫无交集:一个是实验室里产生的科学,一个是来自直接经验的思考与感悟;一个是受人追捧的时髦话题,一个是传承千年的古圣先贤智慧结晶。在您看来二者有何相通之处?为何会有这样的联系?

  佐哈尔:量子管理的精髓在于,从量子物理学对宇宙、对世界的科学发现中提炼新的认知模式、思想原则,并将其应用于企业的管理和运营。量子科学底层的新认知模式几乎都能在中国文化里找到对应的论述。

  德国理论物理学家沃纳·海森堡(Werner Karl Heisenberg)提出的不确定性原理是量子物理学的核心理论之一。这一原理挑战了牛顿经典物理学强调的确定性和可预测性,也颠覆了人们基于简单性和稳定性的世界观,使人们不得不从复杂性、动态性和不断变化的视角认识世界。在中国传统文化视角下,不确定性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宇宙的固有特征。2500多年前的《道德经》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而作为远古文明的产物,《易经》本身就是一本关于如何应对环境变化的指南,提倡面对不确定性要随机应变。

  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Niel Henrik David Bohr)的互补性原理是量子物理学的另一块基石。量子世界存在着波粒二象性,即物质可能同时具备波和粒子的特质。这在“非此即彼”逻辑或“互斥”逻辑里是无法解释的,因为在此类逻辑下,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同时既是“这个”又是相反的“那个”,如既黑又白,既真又假,等等。互补性原理通过强调观察方式和手段的重要性,为理解波粒二象性提供了新的逻辑框架。它认为物质的波状和粒子状性质可能是动态移动、循环过程的两个方面;我们无法同时观测到波动性和粒子性,必须通过不同的方式和手段选择性地观测特定属性。这与中国的“阴”“阳”概念相似。“阴”“阳”既是事物的两个极端,又互为补充、相互支持,构成一个动态演化的整体。没有“丑”,就谈不上“美”;没有“坏”,就谈不上“好”。这就是老子所说的“相反相成”的道理。

  量子物理学还认为,作为提问者、观察者、实验者的人类,并没有与被观察对象相分离,而是与被观察对象一起参与到了宇宙的创造中,是宇宙的组成部分。当我们的行为与大自然的规律相一致时,我们就能茁壮成长。这与中国古代的 “天人合一 ”原则不谋而合。

  这些只是量子科学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似的一些例子,是二者众多相似之处中的一部分。我刚刚写完一本探讨这个话题的书China’s Quantum Management: LAO Tzu and Confucius Meet Heisenberg(暂定名)。书中涉及大量对量子科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比较,解释了二者联系紧密的原因。早期的量子物理学家,如海森堡和玻尔,确实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有益影响。中国古代先哲对20世纪革命性的量子物理学作出了重要贡献。

  奚菁:量子物理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契合点,根本原因应该是它们都在揭示同一个真实世界。当它们从科学和哲思的不同方向走向同一个目标时,终究会有一天彼此相遇。量子管理把量子科学的原理迁移到社会和管理场景中,促成了二者的相遇。作为量子管理的开创者,您提出的量子组织、量子领导等理论主要受到哪些量子物理理论的启发?

  佐哈尔:我探讨组织问题的主要依据在于自然生命系统的自组织属性。也就是说,大自然的发展演变、生生不息是由内部力量主导、按其自有逻辑、在与外部环境持续互动的过程中实现的。事实上,复杂性科学已经发现,将任何一种外部干扰或控制应用于这样一个系统,都会立即破坏系统的自组织能力,系统就会失去活力和进化能力。这种天然的自组织系统会抵制来自外部的控制。

  受这种源于量子物理学和复杂性科学的有机世界观的启发,我把企业也视为具有量子特征的组织,它们应被视为生命系统而不是机器,是自组织的系统。这就是为什么量子组织理论提倡自下而上的自我管理,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控制。

  我还提到了量子领导理论。在量子组织中,领导者首先是一个自我组织和自我驱动的人,他对自己负责、对他人负责,并希望企业和员工尽可能地实现自我组织。这与儒家的领导观如出一辙。它认为领导者应该有教养、品德高尚、正直、利他,即以改善他人的生活为目标。这是因为,量子世界是相互纠缠的,一旦几个粒子之间发生了相互作用,就再也无法彻底断开联系,不论相隔多远都会彼此影响,从而具有整体性。现实也是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相互纠缠的世界中,万物相互联系,系统的任何部分都不能独自成长,除非系统的所有部分共同成长。

  中国文化有助于理解量子思维

  奚菁:量子纠缠、波粒二象性等物理学理论深奥晦涩,普通管理者可能对以它们为基础的量子管理理论望而生畏,您认为应该如何有效地学习、应用量子管理理论?

  佐哈尔:尽管20世纪的西方科学家做了第一个真正发现现代量子物理学的实验,并设计了用于开展进一步实验的方程式,但大多数人直到今天仍然认为,理解量子物理学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不合逻辑的”“反直觉的”。但量子管理并不是将量子物理学应用于企业管理,而是采用量子思维,以量子思维理解客观世界。因此,管理者不需要理解量子物理学,重要的是理解其基本原理,包括接受不确定性、以“既/又”而不是“非此即彼”的方式思考问题,还要能够应用自组织概念。理解量子物理学并不是管理的先决条件,它与管理实践没有直接关系。

  中国人学习、应用量子管理确实更容易,因为人们或许难以理解量子理论,但却熟悉中国传统文化。正如我在新书中提到的,量子思维和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传统思维有本质区别。西方的思维建立在牛顿提出的物理学理论基础之上。牛顿把宇宙看作一个巨大的机器,认为它按照清晰、确定、可预测的方式运转着;人类完全与自然和宇宙脱离并享有特权,大自然是供人类开发的资源。因此,多数西方人可能很难理解量子物理学描述世界的方式,当我介绍量子管理的概念时,他们也往往感到难以理解。然而,我发现中国传统哲学——如孟子的著作和其他儒家学说——则直截了当、平易近人,用日常语言来解释宇宙的规律。量子物理学使用的是科学语言,谈论的是波和粒子之类的东西,而普通读者可能对其知之甚少。与之相反,中国传统文化典籍用日常语言对我们所生活的宇宙进行了易于理解的描述,并特别关注人类的日常生活如何与更广阔的宇宙相联系,人类在这个更大的计划中应扮演什么角色,从而过上有意义的生活。这些有关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成为一个好的领导者、好的公民和好人的话题都是人们所熟悉的,而其中的内容又和量子科学如此相似。当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时,人们能够很快理解、欣赏我的研究,并给了我热烈的掌声和认可。尽管我当时只是在思考量子原理,但可能我的认识和孔子、孟子的学说相似,这就使我的研究更容易被中国大众理解。

  我相信,如果西方的管理者能够学习如何用更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中国文化,他们可能会更容易理解量子管理的原则。

  奚菁:“中国传统文化的语言表达可以帮助西方管理者较为容易地理解来自西方的量子管理理论”,这个观点听起来很奇妙。我们的团队研究发现,在量子管理理论进入中国之前,一些中国企业家已经开始按照传统文化思想改进企业的经营管理模式。他们强调提升自我修养、尊重员工,强调造福社会和保持自然生态的可持续性,这些管理思想与量子管理思想高度一致。但是,他们在引入传统文化的过程中遇到了种种阻力,包括员工和客户的不理解。有人认为他们不务正业、搞封建迷信,还有部分企业出现了业绩暂时下滑的现象。量子管理理论的出现为这种创新性的中国本土式管理提供了科学依据,增强了它的合法性,也有助于中国传统智慧的传播。可以说,二者之间有着良性的相互赋能。

  佐哈尔:量子科学的语言为讨论中国传统思想提供了一个现代思维框架,可以帮助读者与古代的概念产生共鸣。例如,在阅读《易经》等中国经典时,会发现其中充满了关于龙、运势、五行等概念的古老语言,现代西方读者可能无法产生共鸣。然而,通过量子理论的视角来表达相同的观念,则可以用一种全新的、有科学依据的话语体系来阐述中国传统文化。

  量子物理学领域的科研活动及相关成果通过实验和方程验证了中国人长期以来对宇宙的描述。数千年前的中国人没有做过实验,也没有写过方程式,他们凭直觉和思考,形成对宇宙的直观认识。随着现代量子物理学的出现,人们通过实验发现,世界确实是按照中国人一直认为的方式运行。这使人们认识到,中国人对现实本质的认识是正确的。为什么中国古代先哲会在数千年前就认识了宇宙真相,这可能与他们的脑神经结构有关。我在新书中对此做了解释。

  东西量子管理实践异同

  奚菁:您在中国和西方都有管理咨询与实践经历,包括服务于海尔、壳牌这样的知名企业。就您的观察而言,东、西方企业在实施量子管理方面有何不同之处?

  佐哈尔:海尔和其他一些中国企业目前正在实施量子管理,它们在这方面的尝试更早。它们正在摒弃传统的金字塔式权力结构和官僚主义,转向赋予员工权力,让员工自己安排工作、自己作出决策。海尔的“人单合一”管理模式就是典型例子。它借助信息技术,使每个员工都直接面对用户、对各自的订单负责,自己进行决策。其结果是有效地“去管理化”,更好地创造客户价值,并让员工在为客户创造价值的过程中实现自身价值,最终使得海尔能够在快速变化的市场环境中保持竞争力并实现持续创新。

  现实中,我与大汉控股集团也有过合作,他们的管理有着鲜明的量子管理特征,包括注重基层员工的作用、注重创造社会价值、注重员工的成长。这种方法在中国正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应用,因为它针对的是现代社会情境,可以帮助我们适应快速的社会变化、新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当今世界的不确定性。中国企业可能会发现它们能够较为容易地进行这种转变,因为它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我曾经服务于沃尔沃集团公司、玛莎百货、英国电信、摩托罗拉公司、飞利浦公司、诺威治联合金融服务公司、国际清算银行、宝马公司等不同企业。大多数西方企业仍沿用旧有运作方式,即首席执行官全权掌控、发布命令,并通过指挥系统向下传达这些命令。这是秉持现代管理理念的西方企业的标准运作方式。然而,一些新兴大型科技企业,如亚马逊、谷歌,正在采用量子化的管理方式。这些科技企业通常都是近30年来从初创企业起步的,它们对商业的认识与早期企业不同,它们明白,过度的控制和官僚主义是不必要的。我们的世界瞬息万变,不可预见的事件层出不穷。在采用量子管理的企业,一线员工有权立即作出决定。面对突发公共事件,像海尔这样实行量子管理的企业可以蓬勃发展,业绩良好,而很多传统企业则面临挑战,原因就是决策链条太长,影响了应对环境变化的敏捷性。

  奚菁:量子管理理论已经被纳入一些经典的管理学教材,如美国学者斯蒂芬·罗宾斯的《组织行为学》就对量子领导理论做了介绍;在中国,山东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部分学者开展了一系列研究。您如何评价中国和西方学者在量子管理方面的学术研究现状?

  佐哈尔:尽管我在西方国家几乎找不到与量子管理直接相关的研究,但是研究者会从其他角度表达相似的观点。比如分布式决策,即在企业里让更多的人而不仅仅是高层管理者来作决策;又如悖论思维,鼓励人们关注事物之间的联系,用“既/又”的方式分析和解决问题。虽然他们没有直接提到量子管理或量子科学,但思路是相通的。在中国,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和北京大学等高校的学者正在研究和教授量子管理,他们中的一些人和我保持着合作关系。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国际学术界出现了越来越多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或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我相信如能结合量子物理学视角对管理问题进行探讨,将产出令人惊叹的理论创新成果。

  在量子管理研究领域,我认为有必要进行大量的案例研究。因为量子管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每家企业都可以根据自身的具体需求、实践和业务模式量身定制。因此,案例研究越多,人们对量子管理应用的理解就越深刻。此外,案例研究还能揭示不同企业通过其独有的管理措施收获的不同成果。我在新书中专门安排了一章介绍相关案例,除了海尔的“人单合一”,还介绍了惠州大亚湾经济技术开发区京师实验学校用量子管理思想教育学生的例子,以及一些量子领导的典范人物。

  蔡佳霓:您提到了很多实施量子管理的知名大型企业,但可能众多小型企业还不了解量子管理。在您看来,小型企业在采用量子管理方面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佐哈尔:企业的规模并不重要,因为可以根据企业的具体需求、规模和资源来调整量子管理实践。每家实施量子管理的企业都应遵循的基本原则是,员工应在很大程度上安排自己的工作,自主完成任务,并拥有决策自主权。管理者的目标不是控制他们,而是为他们服务。遵循这些原则并不需要企业规模很大,各种规模的企业都可以实施量子管理。

  需要注意的是,实施量子管理的关键是以尊重滋养员工。如果企业希望员工开发自己的潜能,利用自己的智慧作出决定、提出问题、进行探索和实验,就要营造一种环境,让每个员工都受到尊重,从而鼓励他们发挥最佳水平、作出最大贡献。

  蔡佳霓:您对于年轻学者开展量子管理研究有何建议?

  佐哈尔:我建议从研读王阳明的作品开始。他的大量著作所反映的哲学思想与量子管理的原则非常吻合。例如,他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心学,强调了主体与客体之间彼此关联而又持续发生动态变化的不确定性,与波粒二象性非常一致。

  (作者系广东工业大学管理学院教授;美国学者、作家、量子管理理论开创者;广东工业大学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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