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唱彻 乐韵悠长
——从《折杨柳》到《送别》
2022年04月12日 09:2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4月12日第2385期 作者:杨赛

  中国的离歌,可溯源到汉乐府古题《折杨柳》。《乐府诗集》横吹曲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收了数十首《折杨柳》歌辞,表现友人、爱人折柳慰别、难分难舍的深情厚谊。唐代《阳关曲》《忆秦娥》等离歌,尚有乐谱,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李叔同改编歌曲《送别》,以西方乐曲填入中国歌诗,为现代中国离歌创作开辟了道路。

  横吹《折杨柳》,胡曲作汉声

  《折杨柳》本是西域胡乐,汉协律都尉李延年将其收入汉乐府武乐横吹曲。陈释智匠《古今乐录》:“横吹,胡乐也。张骞入西城,传其法于长安,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之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汉武帝重兴乐府,大量采用俗乐和胡乐,实现从周雅乐到汉俗乐的转型。唐吴兢《乐府解题》录有魏、晋所传汉乐府横吹曲十曲即有《折杨柳》。汉乐府武乐在传统鼓角乐器基础上吸收了胡笳,谓之横吹曲,用于马上吹奏。《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已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折杨柳》本意表现兵革苦辛,汉乐府词谱早佚。汉平帝时刻的山东汉画像石《迎送人物画像》,有折柳送别的场景:行者骑马;其侍者一手执柳,一手牵马;立送者三人,其中一人执剑,一人执柳;执柳跪送者两人。

  《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收有柳恽、萧绎、李白、张祜等人所作《折杨柳》23首,有单调、双调、三调、五调,以双调居多。每片四句。句式有五言、七言,以五言为主。南方音乐风格包含军地男女相思、羁旅行役、宫怨、闺怨、倡怨等多个相关主题。曲谱均已不存。

  段成式《折杨柳》:“枝枝交影锁长门,嫩色曾沾雨露恩。凤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为宫怨主题,谱见《魏氏乐谱》卷二,系现存较早《折杨柳》词谱,表现宫女怜惜宫柳和自己,大好春光却得不到帝王的怜爱,无限落寞与忧伤,宫怨委婉而深长。凡二十八字。单调。四句,句式为七言。押三平韵。正平调,今作D调。音域为四(b)—仩(d2),十度,适中。板眼急则一字半拍、缓则一字四拍,节奏型丰富。旋律多达一字五音,虽为七言绝句,但旋律却并不死板,如轻丝婉转,已经看不出胡乐元素,带有鲜明的江南民歌风格。

  《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瑟调曲》收有曹丕、陆机、谢灵运等人所作《折杨柳行》5首,表现咏史、游仙、羁旅乡思主题,有的多达五解,有艳、趋、乱等结构,相和歌演奏形式为丝竹与人声相和,本为汉乐,东晋时随士族传播到江南,北魏孝文帝时又传回江北。《乐府诗集·清商曲辞·西曲歌》载有《月节折杨柳歌》13首。清商乐本为汉魏旧曲,传入江南,融合江南吴歌、荆楚西声,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篪、埙、吹叶等。《月节折杨柳歌》为荆楚音乐。《乐府诗集·清商曲辞·西曲歌上》:“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月节折杨柳歌》大多不押韵,第四句嵌“折杨柳”三字。叠字为韵。曲谱今不存。

  离愁更唱《阳关曲》,别恨遥怜《忆秦娥》

  王维与李白创作的离歌表现军地友情与爱情,升华了离歌的家国主题,具有深切的人文关怀,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将折柳送别的场景设置在渭城边上的客舍里:“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青青杨柳风推开了客舍的大门,朝雨刚过,素净无尘,空气又甜又润。只是聚日苦短,别日苦长。酒正酣,情正浓,篝火未灭,离歌未歇,一叠、两叠,三叠,送元二,去远行。从渭城到阳关,三千六百里漫漫丝路,从春走到秋,有人生豪迈,有家国担当,也有几分孤独和悲怆。崔令钦《教坊记》有《小秦王》(《秦王小破阵乐》)。秦观说:“《渭城曲》绝句,近世又歌入《小秦王》,更名《阳关曲》。”《阳关曲》今存有《魏氏乐谱》《碎金词谱》《浙音释字琴谱》等谱本,分为文乐与武乐。《魏氏乐谱》卷一所收谱为武乐。小石调,今作D调。音域为尺(e1)—伬(e2),八度。三叠。第一二句作第一叠,第三句重复作第二叠,第四句重复作第三叠。板眼有一字半拍、一字一拍两种,看似简单,然而每叠都有三十二分音符人声,带有西域风情。二拍后休止二拍,可击鼓鸣角,配以吼声,有武乐特点,显得威武雄壮、慷慨悲凉。《阳关曲》颇有汉乐府横吹曲《折杨柳》风格。

  李白《忆秦娥·秋思》写闺怨主题:“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重阳节前天晚上,秦娥被呜咽的箫声闹醒,中断了一场团圆的美梦。月光从秦楼透进来,牵出了忧伤的记忆。那年春天,她和丈夫在灞桥折柳,伤心告别。人们都在乐游原上欢度重阳佳节,而她只能守望着咸阳古道,等待着丈夫的家信,却只看到西风残照之中,一座座汉代的陵墓,满心都是悲悯与无助。谱见《碎金词谱》卷十一,从《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凡字调,今作bE调。音域为四(c1)—五(c2),八度,适中。板眼急则一字半拍,缓则一字三拍。“秦楼月”叠词前后用两个腰眼相连,将三个乐句串起来,旋律线拉长,更加凄清而哀怨。《阳关曲》与《忆秦娥》将友情与亲情,化作丝绸之路上坚韧的文化纽带,一头系着亲人漫长而执着的守望,一头系着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

  隋炀帝在新开通的大运河两岸遍种杨柳,《折杨柳》与吴声、西曲结合在一起,颇有江南韵味。刘禹锡《杨柳枝》写道:“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新翻《杨柳枝》盛行一时。刘禹锡《纥那曲》:“杨柳郁青青,竹枝无限情。周郎一回顾,听唱纥那声。”谱见《碎金词谱》卷三。客舟里,橹声中,游客唱起了《竹枝词》,岸上的行人驻足唱和。唱和词是什么?朱敦儒《添声杨柳枝》:“江南岸,柳枝。江北岸,柳枝。折送行人无尽时。”谱见《碎金词谱》卷八。原来,柳枝,即是和声。运河两岸柳如烟,茫茫尽是相思路。

  《杨柳枝》还演变为《秋风清》《六令》《相思儿令》等多个词牌,音乐不断丰富,中原音乐与异域音乐、汉族音乐与少数民族音乐、南方音乐与北方音乐、文人音乐与民间音乐不断融合。《折杨柳》内容日益丰富,既有小令,又有中调和长调,还有组歌。《折杨柳》表现手法多样,既有宏阔叙事,又有小场景描写;既写军营,也写闺阁;既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折杨柳》思想更加深刻,既写离别之悲,又抒兴亡之叹。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演变,《折杨柳》词牌已经成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学的典型代表。

  《送别》依古道,西风就东风

  1905年到1910年,李叔同在日本留学,学习美术和音乐。他接触到美国作曲家J. P. 奥德韦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这首歌流传到日本后,词作家犬童球溪填写了日文歌词,改名为《旅愁》。李叔同很喜欢这首歌,将日文歌词翻译成中文。1915年冬,李叔同寓居上海,与好友惜别后,十分伤感,很快就改编了《送别》,写下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李叔同对原曲作了细微调整,融合了中国离歌的意象,表现了朋友间深厚情谊。四十六字。双调。上下片各五句。上片是一幅典型的中国送别图,长亭古道,吹笛抒怀,直到夕阳西下,依然不忍分别。上片后二三句和三四句各两平韵。下片想象离别后的场景,知心好友零落天涯,晚上即是孤零一人,化用柳永《雨霖铃·秋别》词意。下片二三句押两仄韵,四五句押两平韵。韵位较密。句式有三言、五言、七言,参差错落。三言句式作一小节,五言句式作两小节并加两拍休止音,七言句式作两小节。相当于古谱诗词在读、句、韵处设底板,延为韵字长音,显得韵味悠长。小节线不破句,从容自如,娓娓道来。节奏为一板三眼,以一字一音为主,“拂柳”“别梦”“山外”三词加前附点,以体现汉语平仄音的语感,增强音乐与情感的流动性。音域为d1—e2,九度,适合普通人歌唱。李叔同只将原曲几处两字一拍改成一字一拍,将一拍休止改成两拍休止。以一字一音为主。一字二音时,音高一般随汉语音调走向。如“亭”为阳平,调值为3—5,音高为g1—b1。再如“笛”为阳平,调值为3—5;“声”为阴平,调值为5—5;“笛声”音高为c2—e2。音域随意象空间分布。一般近景、实景音域较低,远景、虚景音域较高。如:“长亭外,古道边”为中上部空间,音域为g1—e2;“芳草碧连天”为下部空间,音域为e1—g1;“天之涯,地之角”为虚的、远的空间,音域为c2—e2。李叔同修改和编配《送别》,自觉运用中国旧体歌词之声韵组织规律,配以美国旋律,真如鬼斧神工一般。

  从《折杨柳》到《送别》是中国歌诗发展的缩影,中国歌诗不断吸收异域音乐元素、地方音乐元素、新兴音乐元素、时代音乐元素,赓续旧传统,发展新传统,弘扬新人文精神。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乐记集校集注”负责人、上海音乐学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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