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作家、雷东达王国国王哈维尔·马里亚斯 资料图片

　　2022年9月11日，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Javier Marías，1951—2022）因新冠病毒并发症离世，一代文学之王就此陨落。谓其“文学之王”，从文学成就上看，哈维尔·马里亚斯无愧此名，与此同时，殊不知在现实生活中，这位西班牙作家的的确确是一位真正的国王——雷东达王国（Kingdom of Redonda）的“哈维尔一世”。

　　说起马里亚斯，读者能联想到很多传奇轶事。他是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候选人，在博彩赔率榜单上一度位居前十名；他曾荣获西班牙国家文学小说奖，但因不满西班牙人民党治下的政府对待文化的态度，竟断然拒绝领奖；他是德国评论家列赫兰尼斯基眼中的“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被认为“只有加西亚·马尔克斯能与他相提并论”；他是西班牙《世界报》高度赞誉的“一位天才，一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真正艺术家”。除此之外，最具魔幻色彩的是，他还是雷东达王国的第四任国王。

　　“雷东达王国”与马里亚斯

　　这个颇为神秘的雷东达王国，建立在一座没有臣民的同名小岛之上。岛屿长约1.6千米，宽约0.5千米，海拔约296米，位于加勒比海的小安的列斯群岛。因有很多海鸟栖息于此，小岛的鸟粪资源丰富。但由于自然环境恶劣，无法居住，始终是一座无人岛。据记载，哥伦布曾于1493年到达这里，并将该岛命名为“雷东达岛”，典故出自“圣玛丽亚·德拉·雷东达”——西班牙著名的朝圣之路上一座以圣母为朝拜对象的教堂的名字。“雷东达”在西班牙语里意为“圆形的”，不仅西班牙有一座以此命名的教堂，墨西哥城也有一座同名教堂，这样取名是因为两座教堂的拱顶都是圆形的。哥伦布如此命名小岛，有可能是出于对圆形拱顶教堂中圣母形象的偏爱。

　　1865年，一位叫马修·道迪·希尔（Matthew Dowdy Shiell）的爱尔兰商人出钱买下了“雷东达岛”，并在英国殖民者的授权之下，成为该岛的国王。1880年，在安提瓜主教的主持下，商人将王位传给15岁的儿子马修·菲普斯·希尔（Matthew Phipps Shiell）。新任国王自称“菲利普一世”，但他无心管理“政务”，而是醉心于文学，最终如愿成为一名流行小说家，这也成就了雷东达王国在文学界的影响，因为后来的历任国王，都是文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从第二位国王开始，小岛的历任“国王”始终在流亡，不曾居住在自己的王国，甚至不曾到过那里，一直借居在欧洲。后来英国政府控制了小岛，宣布将小岛划归英联邦成员国安提瓜和巴布达管辖，但还是默认了雷东达王国的合法性。

　　1947年，菲利普一世于英国伦敦去世，死前他将“雷东达王国”的王位传给了自己的朋友——英国作家、诗人约翰·高兹华斯（John Gawsworth，1912—1970）。高兹华斯自称为“胡安一世”，虽然才华出众，境遇却不如人意，于是常常通过“有名无实”的爵位分封，调剂凄凉的人生，许多欧美著名作家也都乐于接受分封，成为“雷东达王国”的“爵士”。据说，穷困潦倒的高兹华斯还动过出售雷东达王位的念头，并且曾为自己的王国找了好几个候选继承人，例如爱尔兰剧作家多米尼克·贝汉（Dominic Behan，1928—1989）就是其中之一。

　　高兹华斯去世后，第四任国王的王位一时间出现争端，因为“胡安一世”的遗嘱代理人、英国出版商兼作家乔·威恩·泰森（Jon Wynne-Tyson，1924—2020）和“胡安一世”的朋友、出版人亚瑟·约翰·罗伯特（Arthur John Roberts），都宣称自己拥有上一代国王的“传位”遗嘱。于是，从1970年高兹华斯去世起，“雷东达王国”的归属权分为了两脉，一边是亚瑟·约翰·罗伯特，另一边是乔·威恩·泰森，而文学界更多作家和学者认可乔·威恩·泰森的继承权，后者自称“胡安二世”，还曾于1979年登上了雷东达岛971英尺高的山峰。

　　后来，威恩·泰森偶然读到了马里亚斯1988年出版的小说《灵魂之歌》，小说中，马里亚斯将高兹华斯成为雷东达国王的一段轶事展现得绘声绘色、淋漓尽致，让威恩·泰森感慨万分，于是在1997年退位，将王位传给了马里亚斯。

　　国王的政绩：册封文人墨客与创办文学奖

■马里亚斯小说《灵魂之歌》 资料图片

　　继承“王位”后，马里亚斯也仿效当年的高兹华斯，热衷于给文学和文化名人册封爵位，而这些名人也颇为配合，甚至引以为荣。被马里亚斯封为“公爵”的，首先是得到他的青睐和欣赏的作家，例如土耳其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古巴国宝级作家、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吉列尔莫·卡布雷拉·因凡特（1925—2009），西班牙作家、卡夫卡文学奖和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爱德华多·门多萨，美国诗人、普利策奖得主约翰·阿什伯里（John Ashbery，1927—2017），法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皮埃尔·布迪厄（1930—2002），西班牙著名学者弗朗西斯科·里科等，此外还包括其他领域的文化名人，例如西班牙著名导演佩德罗·阿尔莫多瓦等。

　　马里亚斯还以“雷东达王国”的名字创办了一家小型出版社，进而设立了一个“雷东达文学奖”，于21世纪伊始的2001年开始评奖。奖项的评审委员会成员正是国王册封的“公爵”们，而获奖者除了能得到几千美元的奖金，还能获得一片分封领地，一时间引起文艺界的热议。历年获奖者包括南非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 M. 库切（J. M. Coetzee，2001），英国历史学者、牛津大学教授约翰·艾略特（John Elliott，2002），意大利作家克劳迪欧·马格里斯（2003），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2004），加拿大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2005），美国作家雷·布雷德伯里（Ray Bradbury，2006），法国翻译理论家乔治·斯坦纳（2007），意大利哲学家、文学批评家翁贝托·艾柯（2008），法国历史学家马克·福马洛利（2009），捷克小说家、卡夫卡文学奖得主米兰·昆德拉（2010），英国作家、布克奖获得者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2011），英国作家、惠特布莱德图书奖得主菲利普·普尔曼（Philip Pullman，2012）等人。每位获奖者都可谓各国最杰出的文学家或学者代表，可见马里亚斯设立奖项时的雄心壮志。然而，这个文学奖一直没有得到媒体的足够关注，由于资金问题，奖金也一度降低，在连续评奖12年后，马里亚斯最终下令中止了一年一度的评奖活动。或许只能遗憾地感叹，在文学的世界里马里亚斯的权威是毋庸置疑的，但当文学照进现实时，精神的力量又是单薄无力的，看来文学王国的国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马里亚斯小说中的“雷东达国王”

　　在《灵魂之歌》中，叙述者“我”以对牛津的回忆作为开篇，用黑色幽默的口吻，虚实结合，讲述了几个人物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例如有着一段秘密往事的女友克莱尔，性格孤僻的朋友克罗莫，养着一只三条腿的猫的流浪汉阿兰，以及谜一样的英国作家约翰·高兹华斯等。“我”在牛津这样一座既学者云集又充斥着流浪汉的城市中，出于好奇，对高兹华斯展开研究。高兹华斯是笔名，这位神秘的英国作家原名特伦斯·依安·菲顿·阿姆斯特朗，曾经旅居于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例如突尼斯、开罗、阿尔及利亚的塞提夫等，还用许多其他笔名发表过作品，但几乎所有作品都没有再版，最终堕入众人的遗忘之中。然而，19世纪30年代，这位作家曾经是新伊丽莎白诗歌运动的倡导者，作为最年轻的成员进入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与艾略特和奥登有着风格上的互动，与叶芝、哈代等许多顶级作家和艺术家过从甚密。由于马修·菲普斯·希尔曾是高兹华斯的文学导师，所以希尔去世前将雷东达的王位传给了高兹华斯。接着，成为国王的高兹华斯兴致勃勃地为雷东达王国册封了各色爵士。然而，高兹华斯始终与其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他借酒消愁，以收藏各种稀有书籍和物件为嗜好，例如狄更斯的圆帽、萨克雷的钢笔、汉密尔顿夫人的戒指，乃至菲普斯·希尔的骨灰等。最终，这位充满智慧却极富个性的作家穷困潦倒，孤独地死在了英国的一家医院里。

　　马里亚斯将这位雷东达国王的传奇人生在小说中进行了演绎，流露出无限认同感，甚至让人觉得两者在某一时刻早已融为一体，难怪马里亚斯最终能继承高兹华斯的衣钵，成为雷东达国王。值得一提的是，《时间的暗面》是《灵魂之歌》的续篇，再次丰富了雷东达王国的故事。

　　文学王国指向现实，更指向理想

■雷东达岛 资料图片

　　马里亚斯的小说常常被定位为“自我虚构”的典型作品，即无论在个性方面还是人生经历方面，主人公和作家之间都有很多刻意为之的相似，虚实难辨，充满张力。例如《如此苍白的心》（1999）中对翻译与沟通悖论的探讨，源自马里亚斯多年从事翻译职业的思考；《坏事开头》（2014）的主人公是一位著名导演的助理，这一情节无疑也与马里亚斯曾为导演翻译剧本的经历有关。

　　另外，悬疑也是马里亚斯小说的重要元素。例如他花九年时间创作的1600多页的三部曲小说《你明天的脸》（2002—2007），讲述了旅居伦敦的西班牙学者卷入谍海阴谋的故事；《迷情》（2011）也是从女主人公的丈夫意外身亡开篇，揭开一段跌宕起伏的历史；《贝尔塔·伊斯拉》（2017）及其姊妹篇《托马斯·内文森》（2021）更是在爱情主题中融入了间谍和侦探元素，分别从男女主人公的不同视角，对善与恶的辩证关系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例如自认为有理由的杀戮到底是对还是错，善恶的界限究竟在哪里，等等。

　　总之，这位被《波士顿环球报》称为“西班牙当代最敏锐、最具天赋的作家”，仿佛是世界的俯视者，能够居高临下地发现我们未曾注意到或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物的本质。马里亚斯曾经这样说：“作为国王，我肩负的最后一个职能是让雷东达的传说延续下去，尽管我知道这让我自己常常成为笑柄。”马里亚斯所说的“让雷东达的传说延续下去”，指向现实，更指向理想，文学之理想。一如高兹华斯，马里亚斯不仅是现实世界中一位没有臣民、没有权杖的国王，更是其虚构世界的主宰、精神上的王者，是一位真正的文学王国的国王。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主任、青年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