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四先生之学值得深入发覆
2022年10月31日 09:4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0月31日第2519期 作者:李圣华 姜泽彬

  自宋末至元,何基、王柏崛起于吕祖谦东莱之学衰落之际,金履祥、许谦继之,递相师承,学者称“金华四先生”,又称“北山四先生”。四先生作为朱子嫡传,何基“确守师说”,余三家则继朱子之志,鉴取吕学,研讨经史,重于文献,实已构成朱子学脉之变,浙学由此复兴。全祖望《宋元学案序录》因此称金履祥为“浙学之中兴”(《宋元学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先生学案》,清道光间何绍基重刊本)。

  朱子为本 兼取东莱

  金华为东莱讲学之邦,四先生转承朱学之统,亦自有故。何基弱冠随父伯慧宦游临川,适黄榦为令,遂得师事之。黄榦首教以“为学须先办得真实心地,刻苦工夫”,临别告以“但读熟《四书》,使胸次浃洽,道理自见”。何基“终身服习,不敢顷刻忘也”(王柏《何北山先生行状》,《何北山先生遗集》卷四,《金华丛书》本)。王柏年逾三十,从学何基,得“立志居敬”之旨,自是发愤。履祥年二十三从王柏受业,王柏即教以“立志居敬”,读书“自《四书》始”。继由王柏之介进于何基之门。履祥年七十讲道兰江,许谦始来就学,年已三十一。吴师道《祭许征君益之文》云:“呜呼紫阳!朱子之传,其在吾乡,曰何与王。传之仁山,以及于公,其道弥光。”(《吴礼部文集》卷二十,《金华丛书》本)

  吕学虽衰,然丽泽诸儒沾溉犹深,故自王柏以下,返本溯源,遂成学朱为主,参诸吕学的格局。这一变化自王柏始。按叶由庚《王鲁斋先生圹志》,王柏家学出于吕氏,祖师愈从杨时受《易》《论语》,后与吕祖谦、朱熹、张栻游。父王瀚与其叔季执经问难于吕、朱之门,世其家学。王柏早孤,三十而后“始知家学授受之原”(《鲁斋王文宪公文集》附录,《金华丛书》本),从学何基,以朱学为本,然好参诸吕学。金履祥、许谦承之。

  朱、吕之学,有同有异。概言之,吕学主于经史不分,《五经》与史学皆擅;近接北宋理学,远采汉儒考据训诂,并重义理、考据;博收广揽,以文献见长,讲求通贯;重于用实,揆古用今。吕祖谦与陈亮等人好读史,学问“博杂”,朱熹深有不满,指为“浙学”习气。王、金、许三家标榜朱子嫡脉,不明言取则于吕学。然论其学,当察言观行,考录实迹,始得真实全貌。三家好《五经》不减《四书》,既重性理探求,复事训诂考据;朱子不喜学者好史,三家未尽遵行;朱子不喜浙学“博杂”,三家贯通经史,喜辑文献;朱子不喜浙人好言“事功”,三家颇负经济之略,欲出所学措诸政事。史学、考据为东莱所长,朱子所短。三家取朱子性理之长,去其所短,兼师东莱,遂精于史学、考据。

  三家援训诂考据治《四书》《五经》,得力于吕学尤多。其好“标抹点书”,即传东莱文献之学。东莱标抹点校之书,如《仪礼》《汉书》《史记》《资治通鉴》,久为士林所重。吴师道屡言四先生“标抹点书”乃鉴用东莱之法。《请传习许益之先生点书公文》:“当职生长金华,闻标抹点书之法,始自东莱吕成公。”(《吴礼部文集》卷二十)《题程敬叔读书工程后》:“盖自东莱吕成公用工诸书,点正句读,加以标抹,后儒因之,北山何先生基子恭、鲁斋王先生柏会之俱用其法”,“金、张亦皆有所点书,其渊源有自来矣。”(《吴礼部文集》卷十七)全祖望称王应麟承东莱文献之学,为“明招之大宗”。就文献言,王、金、许亦得东莱之传。

  四先生缘何不明言取径东莱,今蠡测之,盖有数因:一则,重于师承,称说师门,但言朱子,不言其他。二则,丽泽诸儒治经,辑讨文献,或疏于性理求索,四先生以明道为先务,笃信朱子问学要义。三则,朱子批评浙人“好功利”,四先生颇警醒,关注世用而不急功求利。其不标举吕学,或有此故。

  四先生之学以朱子为本,参诸东莱,朱、吕互为表里。数百年来,学者多只认四先生为朱子世適。近年来,笔者昌言“浙学复兴”,强调四先生兼传吕学,诸论始有所改观。

  确守师说 要归于是

  四先生递相师传,百余年间其说亦有前后变化。兼采吕学,即是自王柏后一大变化。另一显著变化,即从“确守师说”到愿为“朱子之忠臣”,笃于求是。

  何基之学,立志以定本,恭敬以持志,力学以致知,笃守朱、黄之传,虚心体察,不欲参以己意,不以立异为高。黄宗羲因此说:“北山之宗旨,熟读《四书》而已”,“北山确守师说,可谓有汉儒之风焉。”(黄百家《金华学案》,见《宋元学案》稿本)

  王柏问学,好探朱子发端未竟之义,考订索隐朱子所未及,视此为继朱子之志。叶由庚《圹志》说:“凡文公发其端而未竟,致其疑而未决,与夫诸儒先开明之所未及者,莫不该摄融会,权衡裁断,以复经传之旧”,“上自羲画,下逮鲁经,莫不索隐精订,以还道经之旧,以承考亭之志,确乎其任道之勇也!”金履祥为王柏鼓动,重于求是,欲为“朱子之忠臣”。《论孟集注考证跋》说:“或疑此书不无微牾者,既是再考,岂能免此?但自我言之,则为忠臣;自他人言之,则为谗贼尔。”(《孟子集注考证》,《率祖堂丛书》本)许谦敷说义理,力求归于平实,考据训诂,“要归于是”。黄溍《白云许先生墓志铭》说:“于先儒之说,有所未安,亦不敢苟同也”,“每诵金先生之言曰:‘自我言之,则为忠臣;自他人言之,则为谗贼。’要归于是而已。”(《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三十二,元刻本)

  四先生之学,从何基“确守师说”,到王柏“继朱子之志”,再到金履祥、许谦“要归于是”,此其前后一大变化。

  汉宋互参 研经通史

  何基“确守师说”,讲学著述,毋主先入,毋师己意,虚心体察,述自得之意,名其著述曰“发挥”。自王柏以下,虽力戒先入之见,然欲为一世通儒,折衷群言,出入经史,索隐朱子发端未竟之义,考订朱子未及之书,不苟同先儒之见,且倚重训诂考据,已不能不与何基有异。王柏考订群书,叶由庚《圹志》称“无一书一集,不加标注,于《四书》《通鉴纲目》,精之又精”。金履祥作《论孟集注考证》,补朱子《集注》所未备,增释事物名数,撰《尚书表注》,析义理之微,考正文字之误。许谦《上刘约斋书》云:“其为学也,于书无所不读,而融会于《四书》,贯穿于《六经》”,“可谓一世通儒。”(《许白云先生文集》卷三,明成化二年陈相刻本)许谦追步王、金,所著《诗集传名物钞》《读书丛说》《读四书丛说》,考订索隐,补先儒所未备,存其逸义,而终以己意。在三家看来,著述惟求是求真,乃可“继朱子之志”。

  四先生长于《四书》学,自王柏以下,经史贯通,重于文献。历来论四先生,大都明其传朱子之统,讲说性理,至于自王柏以下兼采东莱史学,重于文献,则鲜有讨论。三家研史与治经相发明,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向吕祖谦代表的浙学传统的回归。王柏标注《通鉴纲目》,有《续国语》四十卷等史著数百卷。金履祥《尚书表注》经史互证,探求义理,综概事迹,考正文字。所撰《通鉴前编》十八卷亦取此义,取材以《尚书》为主,下及《诗》《礼》《春秋》,旁采旧史诸子,表年系事,考订辨误。其《通鉴前编序》云:“今本之以经,翼之以史子传记,附之以诸家之论。且考其系年之故,解其辞事,辨其疑误。如东莱吕氏《大事记》,而不敢尽仿其例。”(《通鉴前编》,元刻明递修本)朱子编《通鉴纲目》,考订嫌于疏浅。东莱邃于史,《大事纪》颇有史裁。如《四库提要》所说:“当时讲学之家,惟祖谦博通史传,不专言性命”,“凡《史》《汉》同异,及《通鉴》得失,皆缕析而详辨之。又于名物象数旁见侧出者,并推阐贯通,夹注句下。”履祥取法《大事纪》,第不尽仿其例。即经史不分言,履祥较王柏更近于东莱。许谦校刊《通鉴前编》,亦重于研史,所著有《观史治忽几微》。三家以史翼经,与东莱史学有相通处,然相较东莱经史并重,仍有分有合。

  明初以来有关四先生的认识,深受各时代学术风气影响,清初以后学者又颇沿袭《宋元学案》之说,以迄于今,皆不免其历史局限性,误解多有之。四先生作为宋末至元代的学术主流,学术思想值得深入发覆,其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也应重作考量。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省越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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