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视野下的“通变”
—— 兼谈《文心雕龙·通变》主旨
2023年11月07日 14:2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1月7日第2767期 作者:吴中胜 钟诗雅

  学界对《文心雕龙·通变》(以下简称《通变》)篇的题旨一直有不同理解,本文拟从学术史、词源学、全书体系和《通变》篇本身这几个角度来谈谈相关问题。

  四种主流观点 

  关于《通变》篇题旨的讨论,是一个老问题,历来有不少学者发表过意见,主要有“复古说”“革新说”“继承与创新”“会通与适变”等观点。

  最初,文论家主张“复古说”。纪昀评《通变》篇:“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也认为,《通变》篇的主旨在于“示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称,刘勰“完全由新变而变为复古了。盖历史事实恒成为循环式的进化,所以新变的结果往往成为复古,而复古的主张反能成为革新”。

  主张“革新说”的学者认为,该篇侧重于谈“变”与“革新”,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提出了“常变说”,他认为《通变》篇的本质“在明穷变通久之理”。祖保全《略论〈文心〉的常变观》进一步发挥了刘永济的观点,分析了《文心雕龙》全书中常变结合的特征,说明全书常变结合、变中有常的思维方式。詹福瑞《中古文学理论范畴》则主张回到《周易》,从语源学的角度来挖掘“通变”的本义,《周易》中“通变”的本义强调“变”,因而刘勰的“通变”也是主张革新的,增强了“革新说”的合理性。

  持《通变》篇主旨为“继承与革新”者人数较多,但各家对这一主旨的理解和阐述不尽相同。杨明照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前言》中认为,刘勰主张尊重历史规律,又根据现实情况创新。詹锳则在《刘勰与文心雕龙》一书中提出“通”与“变”是对立的统一,《通变》篇利用“通”和“变”的辩证关系来说明文学的历史发展。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则认为,所谓的“通变”就是“因革”,和今天所说的“继承与革新”大体相近。

  此后,学者又提出了“会通适变说”,祖保泉《〈文心·征圣〉指要》认为“抑引随时,变通适会”,要求面对现实,师于圣而不泥古,并要有所改变,以求文章能符合现实需要。童庆炳《〈文心雕龙〉“会通适变”说新解》主张,“变”是“适变”,适应于时代文学创作变革所需要的“变”。“通”是“会通”,即让现时的文学创作与古典文学接“通”,以利于现时的文学创作。

  从词源释“通变” 

  要理解《通变》篇的题旨,理解“通变”这个词是关键。关于“变”,学者普遍认为是“变化、更替”之义,而关于“通”的含义,还存在一些争议。许慎《说文解字》解释“通”为“达也”,解释“达”为“行不相遇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则认为,“达之训,行不相遇,通正相反”。所以,“通”字既可以理解为畅通无阻,又可理解为相遇、会通、通晓。《周易·系辞上》中说,“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这里“通”便是“普遍”之意。由此,有学者认为,《周易》中多处提及“通”,但没有“继承”一意,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如《系辞上》言:“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即可见出“通”有一种连贯性,即“贯通”意。贯通、通晓前贤经典,正是一种继承。

  “易”的三种解释里有“不易之易”之解,古人有“善易者不易”之说,这也揭示出“易”中也有不变的“通”。且《周易》六十四卦就有其相承相因、推演变化的内在逻辑,卦象演变之间就体现了一种继承性。随着词义发展演变,据《康熙字典》载,“通”有了更多的意义,如“彻也”“亨也”“顺也”“畅也”“总也”“开也”“陈也”等。从“彻也”“总也”意来看,“通”可解释为贯彻、总合等相关意义,这也蕴含了继承的意味。

  所以,“通变”主要作两种解释:一是解释为一个语素,全主变化意义;二是分为两个语素,言继承与新变。《周易》中“通”与“变”本身并不构成矛盾,“通变”或“变通”多次被一同提及,如“通变之谓事”“变通配四时”“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变通者,趣时者也”,是侧重言说变化的意义,这也是《周易》的基本精神。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始终保持着他文学上的尊古宗经观念,所以“通”与“变”被刘勰创造性地转化为文学发展应重视的两个方面,即采用了“继承与革新”这一意义。

  从全书体系释“通变” 

  我们还要从《文心雕龙》全书的篇章结构和理论体系来理解“通变”。一部《文心雕龙》,就是一部关键词的集大成之作,每一篇的篇名即可视为一个关键词,刘勰往往以篇名为中心展开议论。全书篇章之间往往有其相承的逻辑布局,“通变”是这个生命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通变”的思想便在全书中体现出来。

  《序志》篇中,刘勰谈到讨论文学应该“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体现出他注重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并且认为“不述先哲之诰”,就会导致“无益后生之虑”,可见他重视继承前贤的教导。《文心雕龙》的创作原则是“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这是刘勰的核心思想,即道、圣、经三者贯通相承,刘勰认为“文出五经”,所以主张向古之圣人学习,以儒家经典为典范,“秉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文心雕龙·宗经》),这体现了刘勰“通”的精神。在阐明了原道、征圣、宗经的道理后,刘勰从变的角度讨论了纬书和骚体文学,可见他认识到了“变”的积极意义,认为文学发展也需要新变。

  刘勰自述写作结构时提及:“至于割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因此,《附会》篇对于我们理解《通变》篇也有一定参考意义。《附会》篇提到“体统”,陈书良认为:“体统是特定体裁的共同的写作要领,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所谓“立本有体,意或偏长”(《文心雕龙·镕裁》),“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文心雕龙·通变》)。刘勰认为,为文固然有“有常之体”,同时也有“变文之数”。因为时代变化、作家个性和读者的喜好不同,文学有无穷无尽的“变文之数”,这也就是《通变》篇所谈论的“继承与创新”的问题。“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文心雕龙·物色》)这里的“会通”就是“通变”之意。在此,刘勰也强调了文学发展要“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

  李建中在《经史子集与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一文中提出,刘勰论文时讲究“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文心雕龙·序志》)的“兼性智慧”。从全书来看,刘勰讨论了多组辩证统一的关系,如“体”与“性”、“风”与“骨”、“情”与“采”、“隐”与“秀”等。这些概念作为讨论的两个方面,往往都不是对立而言的。刘勰常主张二者须结合,缺一不可,这样才可以达到“万里之逸步”的舒展境界。同理,“通”与“变”、“继承”与“创新”也是相辅相成、和谐统一的,并非对立而言,“创新”要以“继承”为基础,“继承”为“创新”规定体要。中国古代文学沿着“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萧统《文选序》)的趋势进化发展,不谈继承则会“绠短者衔渴”,不谈创新就会“足疲者辍途”,只有会通前贤经典,继承并加之以创新,才可以久而不乏。

  从《通变》释“通变” 

  我们还要从《通变》全篇整体内容来理解“通变”。《通变》篇专门论述文学创作中的会通与适变、继承与革新的问题,其理论依据是“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术无方”,意谓各种文体的基本特点是古今一致的,不能任意改变;而在语言文辞的运用、具体的写作技巧方面就需要求新求变。

  《通变》篇中,刘勰为了表达辩证统一的文学史观,将“通”与“变”作为两个方面讨论,“通”指会通,指文学发展中的继承;“变”指变易,指文学发展中的革新,“通变”合在一起就揭示了文学发展的规律。若是仅仅认为刘勰没有从遣词造句中体现“通”与“变”对立,就容易导致忽视刘勰论文时总体上的两条脉络线索,正如他自己所说:“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且“通”与“变”两方缺一则疏,只有将“继承”与“创新”结合,“资故实”与“酌新声”并重,才能达到“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的通变之境。这其中,“骋无穷之路”面向的是未来,强调“变则其久”的一面;“饮不竭之源”面向的是传统,强调“通则不乏”的一面。刘勰以融通的思维方式,讨论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逾越并消解了二者的对立。

  秉持着“兼性智慧”,在《通变》篇第一段中,刘勰称“设文之体有常”,并且“名理相因”,一脉相承,由圣人们的经典著作衍化而来,是亘古不变的“有常之体”。因此,刘勰认为,写文章、确定文体,就必须“参古定法”,借鉴参考前人的写作经验和已有各式文章的写作原则,而不能随心自用,任意“跨略旧规”。他提出,必须在正确学习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有所革新,求新变。因此,在写作实践中,对语言文辞的运用、具体的写作方法上要“酌于新声”“望今制奇”,不然文学的发展就会停滞。

  在第二段,刘勰言“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表达了其“通变”的要求。刘勰先评论历代文风,提出后代文人虽也取法前人,但文风总体还是侈艳讹新;随后在总结历代文风的基础上,刘勰提出必须矫正浅绮讹新的文风,而当时文坛“从质而讹,弥近弥淡”的原因是“竞今疏古”,即没有很好地继承经典,所以矫正的方法就是取法经典,使作品兼有雅正、新奇。刘勰以宏观视角看到了历代文学的发展变化,从中延伸出关于“通变”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强调奇正结合、宗法经典、会通适变,这就是通变,也是贯穿《文心雕龙》全书的思想。第三段举通变之例,第四段说明文学创作要先继承有常之体,再变革无方之数,所谓“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

  当然,刘勰的“通变”思想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如将“通”的范围限定在“体”“名理”,把“变”的范围概括在“文辞气力”中。实际上,“有常之体”中也有“变”的成分,“文辞气力”中也有“通”的因素。若能将“通变”的内容与范围扩大,或许可以更好地“日新其业”。

  《通变》篇主张“宜宏大体”,反对“偏解”文章,以“唯务折衷”的兼性思维将“继承”与“革新”辩证统一起来,目的是促进文学发展,师古只是方式,复古并非目的。“变通适会说”其实是“继承革新说”的扩展,实际谈论的是如何继承与如何革新的问题。清包世臣说:“《文心雕龙》后出,则推本经籍,条畅旨趣,大而全编,小而一字,莫不以意逆志,得作者用心所在。”(《艺舟双楫·叙》)我们以关键词为视角,研究《通变》篇题旨,也希望能够“得作者用心所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历史流变及其理论范式构建”(22&ZD258)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崔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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