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为诗 诗之何为
2020年09月16日 09:3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16日总第2012期 作者:姚晓萍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诗的国度。古典诗历经3000余年发展创造了“诗经情操”“魏晋风度”“唐诗气象”,形成了稳固的抒情传统。与浩瀚的诗海相比,中国诗学理论建构则显得有些贫瘠。朱自清在《诗论》序言中就提出,“中国向来只有诗话而无诗学。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炼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这段自省式的评断,开启了中国现代诗学创构的艰难之旅。

  真正的诗表现宇宙自身

  现代诗学与中国新诗写作相伴相生,经过百余年发展形成了纷繁斑驳的诗学景观:如吕进《中国现代诗学》主要在现代诗学的风格研究上,于抒情诗的诗学观念、诗学形态、诗学发展的意义上做出了突破性探索。张孝评也意识到“我们的诗学只有形而下层面的理论研究,没有形而上层面的理论研究;只有诗的社会学、诗的政治学和伦理学,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诗的美学”,其著作《中国当代诗学论》着眼于在诗美的框架内,对诗的意象、话语、典型进行理论建构,着力强调了诗的本体价值。黎志敏在《诗学构建:形式与意象》中阐述了诗学框架、诗歌形式、诗歌意象的理论构建,兼及汉英诗歌形式及中国新诗问题研究。综合各家诗论可见,在西方诗潮冲击下,有的现代诗论家以壮士断腕的气魄与中国传统诗学决裂,有的现代诗论家试图在中西诗学理论夹缝中寻求一种融会贯通的新诗学。现代诗学建构了若干套自成一家的体系,却也“给现代诗学留下了‘先天不足’‘漂移不定’‘名不正言不顺’的缺陷”,为当代诗论家留下了新的诗歌理论体系建构空间。

  吴晓新著《新诗美学》,在“诗是意象符号系统”的理论前提下,深入阐释了“诗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的核心问题,认为真正的诗是表现宇宙“自身”形式的作品,诗的最高境界是终极的宇宙形式。该书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从诗歌创作、诗美传达,到诗意接受、诗意阐释的全流程诗歌美学体系。它既是“诗之为诗”的世界观,又是“诗之何为”的方法论,是融合文学、哲学、美学、神学、心理学,甚至兼具物理学、数学视野的综合诗歌美学理论。全书至少在三个方面体现出创造性价值:申明了以“宇宙形式和生命形式”为终极形式的“境界论”,重构了意象诗学的内涵和外延,揭示了诗美生成、传达与接受的神秘符码。

  诗歌最高境界关乎宇宙和生命

  “境界说”源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美学思想:“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评诗之境界,往往就在一字一韵之间,字韵既现,境界即出。“境界说”在“兴趣说”“神韵说”之后“探其本也”,道出了中国古典诗歌艺术价值的精髓,千古诗论几乎都围绕“境界”进行不同层次的阐释。该书提出了另一种“境界论”:诗的最高境界,乃是宇宙形式与生命形式。诗的宇宙形式,是借助于意象,将时空结构转化为意义结构的艺术审美形态。

  导论中作者开宗明义:伟大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千秋传诵、常读常新,就在于人的心理结构乃宇宙所造所赐。人是宇宙的产物,人的心理结构与宇宙形式同构对应,人与宇宙万物全息相通。当我们阅读那些表达宇宙形式的诗作时,其审美内涵、审美结构早被我们心理结构中的潜意识接受,被同化顺应。这就是有时我们被伟大诗歌震撼感动却不明就里的原因所在。这段论述很具启发性,判断一首诗的好坏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确证诗之“境界”的形式,并能从内外部、起终点做全息的分析和论证。

  作者并未把人与宇宙的关系神秘化,而是把“境界”这一神秘符码的生成和解构完整展示出来,展开了诗歌的流动图示,这是一种对诗学理论确定性自觉自信的判断。在导论中,作者对王维《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评析很得当:读者如果仅仅从“孤”“直”“长”“圆”等字眼,去感叹景物之奇观,体悟诗人之情感是惯常的,也是相当无力的解诗法。而如果用宇宙空间的视觉形态——平面、直线、曲线、圆形去理解四个意象,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就指向宇宙“终极的实在”。继而通过意象呈现的宇宙三原色及意象的物质属性,揭示了宇宙的本真存在,表达了空间感和时间性的共生。读者的心理结构和宇宙的基本结构产生强烈感应和共鸣,诗歌的境界由此成为“有意味”的宇宙形式。

  意象是诗之为诗的金钥匙

  目前文论界关于意象的诗学著作,大都是在梳理意象的古今之变,或将我国古典诗歌传统中的“意象”说与以庞德为代表的美国“意象”派混为一谈。而该书在全面把握意象流变的背景中,把意象作为诗的本体加以界定,进而进行体系建构,认为意象既是诗的最初出发点,又是最终目的地,其运动与组合构成诗的整体效果。因此,诗就是意象符号的系列呈现,是意象的一种运动形式与展开形式。

  意象既是起点,也是终点,贯穿于诗歌文体生成与接受的全过程,吻合人类的生命结构和宇宙的时空结构。诗人郑敏在《诗歌和哲学是近邻》中,对好诗的界定体现出对宇宙结构的追求:“只要它能将人的心与宇宙间万物沟通起来,使它能领悟天、地、自然的意旨,有一次认识的飞跃,也就得到了审美的满足。这样的诗就是我心目中的好诗,因为它将我封闭狭隘的心灵引向无穷变幻的宇宙。”意象指向人类的深层意识,关联宇宙的宏观思维和微观形态,是使意象内涵丰厚与博大的根本途径。何为人类心理结构中的深层意识?作者厘定为三点:一是关于人自身存在、发展的生命意识;二是表达社会和文化环境的历史意识;三是表达人类生存自然环境的宇宙意识。可以说,意象是使诗成为诗的一把金钥匙。

  与内涵的丰富同步,该书还在功能层面进一步深化了意象的外延。从意象表现、意象表达、意象建构三个维度,阐释了“意象的功能是超越意象本身的”这一论断。从根本上说,诗是“意象符号系统”。诗人凭借意象沟通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营造了瑰美的情感天地与深邃的意义空间,最终构建出“有意味的形式”。该书熔苏珊·朗格、康德、黑格尔、阿恩海姆、海德格尔理论于一炉,找到了意与象情感共鸣的基础,矫正了传统诗学理论过于强调诗人主体感官体验和内在思考维度的方向,指出“因心造境”是一个方向,但不是本质。同时,意象具有的建构力,为诗的意义建构带来极大空间,通过意象的角度变换或陌生化处理,使诗歌的意义出新、增值,进而生成一种扎实坚定、飞扬缥缈的诗歌美学理论。

  发现是诗歌的终极美学

  书中着力厘清诸多从起意到成章的基本诗论问题,揭示诗美生成、传达与接受的神秘符码。正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言,诗的伟大依靠比喻性语言的神采和认知的力量。在实践上,表现思想与“在诗中思考”并无区别,然而,这种在诗中思考的过程尚未被完全阐明。谈诗论词极易陷入天花乱坠、含混不清的境地,尤其冠于“宇宙形式”名下,但作者力图把诸多诗学范畴的基本问题清楚表述出来。借用托尔斯泰的话反说:拙劣的诗歌各有各的拙劣,但伟大的诗歌却大体是相似的,因为它们都完成了“宇宙形式的生命化”。

  当代诗人、诗歌理论家臧棣也在个人创作实践中,理出一条书写“伟大诗歌”的线索。他认为,伟大的诗就像一种人类经验的“聚会”,优异的诗则像一种人类经验的“幽会”。与诗歌相比,小说具有的是一种认识生活的能力,而发现是诗歌的终极美学。书中提出,诗美生成于意象系统的综合作用,在动态和静态的纵横交叠中释放出来,揭示出整体美和过程美在诗人心理空间中的舒展流动和全面呈现。同时,全书以诗人的内传达、外传达理论为出发点,从催动机制、触发机制和想象联想三个过程,建构诗美的传达理念。如作者所说,诗的展开方式,与诗人情绪、意识的流动基本一致,体现了诗人精神的运动过程,既与人的内在世界相对应,同时又与外部世界相对应。

  在诗美接受层面,书中既有对姚斯接受美学思想、伽达默尔“成见”观念、伊瑟尔“流动视点”理论的呼应,又基于现代诗的欣赏和批评提出了追问:现代诗的“难懂”是诗歌的本质之问吗?书中告诉我们:传统诗、实验诗、情绪诗、感觉诗、体验诗等,各有其“懂”的方式,更应当从“懂与不懂”的“情结”中解脱出来,以宁静而放松的目光面对变幻多姿的诗坛,最终抵达一种“原生命批评”的理想境界。这与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中的畅想、“当诗人走进人的精神世界深处时,它的美就成为永恒”相契合。

  有一种共识认为,诗与科学是对立的,以此彰显诗这一文体的纯粹性。该书反对诗与科学的二元对立,提出诗是对宇宙存在终极形式的叩问,诗与科学在探索宇宙形式的道路上殊途同归。该书立足一种“意象”诗观,尝试穿透历史与当下、想象与真实、空间与时间、外在与内在等不同向度,试图完成一次以“宇宙形式与生命形式”为皈依的诗学自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一部力图“出新”的诗歌美学论著,而非单纯对“新诗”之美学体系的重释。

  (作者单位:浙江财经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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