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法则令“糖果屋世界”不再坍塌
2021年12月15日 09:3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15日总第2309期 作者:丁君君

  我的儿,你为何神色慌张?

  看啊,爸爸,你难道没有看到魔王?

  他头戴王冠,身披长袍。

  我的儿,那是烟雾袅袅。

  ——歌德《魔王》,胡蔚译

  这首由德国古典作家歌德创作于1782年的歌谣,非常真实地呈现了横在大人和孩子之间的沟壑:孩子和大人分别注视着不同的世界,并以一种令人悲伤的方式彼此误解。

  现代人对儿童的怜爱大多掺杂着一种想象:孩子是脆弱的,而世界又过于复杂,因此在孩子走向真实的过程中,成年人需要为他们修筑温情的叙事桥梁,让他们在游戏里体验犄角和陷阱,把世界看作充满善意的糖果屋。

  但这种成长方案必然会遭遇断裂时刻,孩子会在自然课上发现星星不是祖先的目光,在商场里发现圣诞老人的袜子在打折出售,事实上,我们根本无法持续观察,孩子的糖果屋世界是如何一点点坍塌,最后融化在真实的泥土中的。在现代叙事中,成年人对自己童年的回忆是思乡且疑惑的。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因为善意,我们让孩子们习惯于不太真实的温馨和简洁,而童年中泾渭分明的善恶观念、奖惩机制在靠近世界的过程中,必然会节节败退。

  文学为童年与成年稳定过渡

  在温馨的童话和真实的迷宫之间,或许存在着一种更大胆的方案,让童年以合理的方式接触文学中的世界复杂性。平心而论,我们对世界和生活的观念中掺杂着大量的文学经验,这些经验早期来自祖母的睡前故事、儿童读物、语文课堂,后又来自成年人随意或严肃的阅读。在我们的生活中,文学经验源源不断地介入,以一种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影响着人的感受和判断。我一直认为,如果想在童年到成年之间构建一种稳定自然的过渡关系,应该多多借用文学中那种不带偏见的丰富经验。

  早慧的孩子可以从《浮士德》《傲慢与偏见》《忏悔录》中汲取深刻的见识。然而,这样的叙事也存在传播风险,它可能会导致焦虑的父母走向另一种极端,将孩子视为成年人的学徒,将阅读行为量化,变成竞争的筹码。事实上,文学对人的影响应是温和且隐匿的,它不应成为标准,也不宜夹带功利。一个孩子偶然读到歌德的谣曲《魔王》,记住了诗中魔幻和现实世界的冷酷对立,似懂非懂,保持着这样的疑惑,并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回忆,逐渐理解那种无可奈何的误解——这或许才是文学作为童年礼物的最佳生效方式。

  务实法则暗示真实法则的到来

  童年和名著,应该通过一种温柔的法则结合在一起,让儿童以天真奇妙的理解和想象,触碰到丰富复杂的文本。温柔法则,原是德语作家阿达尔贝特·施蒂夫特用来描述自然法则的概念。施蒂夫特在自然的细微缓慢之处感受到宏大的奥妙,并希望通过艺术来呈现这种不显眼的精细之美。我想借用这一概念,勾画一种理想主义的童年阅读蓝图:让儿童在温柔细致的引导下,感知复杂的故事,随着年岁增长逐渐理解其悠长的尾韵。这样的接受史令人充满遐想,因为在这一过程中,童年和成年不再是此消彼长的反题。贯穿着一个人成长历程的文学作品,消解了从童话到务实的忧伤,它提前暗示了真实法则的到来,但这种真实法则是缓慢生效的——取决于成长本身的速度。

  正是因为我对童年文学教育一直心存遐想,所以在看到《给孩子的德语名诗》(重庆出版社2020年版)这套书后,感到十分惊喜:它选择了德语文学中最优美的谣曲和诗歌。我曾与学生们一起讨论过《魔王》中父亲的盲目、《罗蕾莱》中音乐的魔力,这些问题引发大家对诸多朴素而深刻问题的思考。未成年的孩子或许无法理解《罗蕾莱》中带有巨大风险的理想主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记住诗歌勾画的鲜明图像:坐在山崖上的美丽少女,以及在海中痴痴仰望、即将被暗礁吞没的船夫。事实上,文学的意义未必非要一一转化为清晰的道理,作为图像和故事记忆的文学,或许更能不偏不倚地保留文学的复杂面目。因此,我真诚希望该书能成为更多孩子文学记忆的一部分。

  名家文学方案启发儿童哲思

  18、19世纪的很多德语作家对童真感均持有一种好奇探究的态度。有些作家热爱描写“自然纯粹”的人格,有些痴迷于搜集散佚在民间的童话、传说,并整理出版;还有些作家则致力于在写作中寻求一种淳朴天真的语调。古典文学的两位名家歌德和席勒,就曾合作推出一部叙事谣曲的年鉴合集,以这种雅俗共赏的文体来表达哲思,其中一部分作品就收录在这套丛书中。

  在谣曲《波吕克拉忒斯的戒指》中,席勒讲述了一个幸运到极点的国王的故事,这种幸运令他产生了危险的自信,而他的朋友却清醒地指出,过度的幸运只会招致过度的不幸,诚恳地劝他向神灵祈求灾难。席勒的这个故事讲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幸运的国王没有遭遇灾难,反倒等到了更奇妙的运气,于是朋友认定他必将遭难,转身匆匆离去。故事里的国王因为幸运而骄傲,真实的悲剧却藏在历史中:国王最终遭到背叛,失去了一切。显然,席勒在写作时,预设了一个拥有古典历史知识的读者形象,他希望读者读完作品后,在历史中知晓波吕克拉忒斯的结局,并对这个未完成的结局产生思考。奇妙的是,席勒的文学方案应用到儿童读者身上,不但不违和,反倒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效果:孩子意识到尚未降临的不幸是一个悬念,在他获得相关的历史知识之前,故事的结局变成了孩子的选择:接受一个幸运和不幸都纯属偶然的世界,还是接受幸运和不幸拥有平衡机制的世界。哲学的萌芽,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中迸发。

  歌德、席勒、海涅、施托姆、冯塔纳、布施、里尔克……这些德语文学名家,以充满童趣的精致形象,成为孩子的诗歌启蒙者,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作为研究者,我一直遗憾自己和德语文学的接触过于理性,因此也对这套丛书的译者充满感激,他们中有我的老师、也有我尊重的同行朋友。身为在象牙塔中深耕细作的学者,他们只需和青年学子打交道,大可不必专门为幼童翻译这样的作品。事实上,我深知文学研究者的翻译工作有一些特殊的难处:他们比普通读者更敏锐,因而也对文本的复杂性以及传达这种复杂的困境有更深的体会。但我想,让学者投入到这一工作中的动力,必然是对德语文学的爱、对孩子的爱,以及对文学教育与童年理念的默契共识。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学院)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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