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略述叶圣陶的童话创作
2023年05月29日 09:4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5月29日第2659期 作者:商金林

  1903年,周桂笙翻译的两卷本《新庵谐译》出版,卷一为《天方夜谭》之节译,卷二译自《伊索寓言》《格林童话》和《豪夫童话》。《格林童话》选译格林的童话多达12篇。从此,童话这个名称在我国流传开来。1908年,孙毓修在商务印书馆策划并主编“童话丛书”,参照《泰西五十轶事》(美国作家鲍德温著)等西欧童话传说进行再创作,编写了《无猫国》《大拇指》等童话,被茅盾誉为“中国有童话的开山祖师”(《茅盾全集》第34卷)。1909年,在周氏兄弟翻译出版的《域外小说集》第一集中,收录了19世纪爱尔兰(当时由英国统治)作家王尔德的童话《安乐王子》。同年9月,丹麦安兑尔然(安徒生)的童话《和美洛斯垅上之华》(通译《荷马墓上的蔷薇》)被收入《域外小说集》第二集,这也是安徒生的名字首次被中国作家提及。从1912年起,周作人热切地开展对于“儿童问题”以及“童话”的阐释和研究,翻译了安徒生童话《公主》,撰写《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发表“征集绍兴儿歌童话的启事”,激励作家到荒芜的儿童文学园地里耕耘。酷爱文学的叶圣陶对于“儿童问题”以及“童话”有更深切的感悟,在1921年至1922年间,他创作了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第一本童话集《稻草人》,为中国童话开辟了自身的创作道路。

  “修身课”中讲童话

  1912年春,叶圣陶中学毕业后到苏州城区一所初等小学(言子庙小学)执教,从他走上讲台之日始,就认定教育的目的是“育人”,把“使醇醇诸稚展发神辉”作为人生的乐趣。他把这一理念贯注在其“修身课”教学中,给孩子们讲授的“勤学”“自立”“知耻”“爱国”等专题,可以称之为口头创作的“儿童文学”,有时也会讲授经过其改编的中外名著:

  第二课修身,讲“独立性质”,为述鲁滨孙绝岛漂流事,诸生聆之笑口咸开。闻所无闻,趣味弥永,固普通之心理,而于儿童尤为加甚,借此便利,语以古人懿行,为益多矣(1912年6月10日日记)。

  晨课修身,为述野事一则。小儿女同遇沉舟之难,而儿则救女而没己。其事见于某小说家之著作,情趣斐然,可生爱意慈心。当未如语破敌杀人之事,而隐饫诸儿以毒剂也。听之者果浮气立祛,此虽一时之感,然亦其效已(1914年1月8日日记)。

  “鲁滨孙绝岛漂流事”即《鲁滨逊漂流记》(最早的译本名为《绝岛日记》),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这部小说,讲述了主人公鲁滨逊因出海遇难,漂流到无人小岛,并坚持在岛上生活,最后回到原来所生活的社会的故事。译者周砥在《绪言》中说:我国“四面皆敌”,处境犹如鲁滨逊“独处”的“孤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国人必须像鲁滨逊那样“勇敢”和“爱群”,才能创造出一个“璀璨傀奇”的新世界。鲁滨逊的故事让孩子们感到“趣味弥永”,“小儿救女”的“野事”让孩子们滋生“爱意慈心”。“修身课”讲童话,始见于1913年3月12日日记:

  下午手工课缺,余讲童话以替之,语涉新奇则皆乐而静听。此亦不过偶一为之,不近情事,余以为究不宜以语儿童也。

  当时的童话虽说“语涉新奇”,孩子们“皆乐而静听”,但叶圣陶觉得“不近情事”,“不宜以语儿童也”。当年流行的童话大多改编自中国的传奇、史书、小说以及外国的寓言和童话故事。童话作家大多盲从的是西方流行的理论,把童话等同于“神话”“传说”“寓言”和“民间故事”(商金林《开拓我国童话创作的路——〈稻草人〉漫评》)。周作人在《童话的讨论·一》中提到,“童话的最简明的界说是‘原始社会的文学’”,儿童心理“与原人相似”,“童话在儿童教育上的作用是文学的而不是道德的”(《晨报副刊》1922年1月25日)。胡适也认为教育儿童“不必顾及实用不实用”,也就难怪叶圣陶斥之为“不宜以语儿童也”。

  叶圣陶熟悉儿童,在1912年到1921年的十年里,他先后在苏州言子庙小学、上海尚公学校、甪直镇吴县第五高等小学执教。他在《晨报附刊》发表的四十则《文艺谈》中,郑重提出儿童文学要顺应儿童的天性和本能来写儿童。正是因为他熟悉儿童,有儿童文学创作的经验,对陆续介绍过来的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又有较深入的研究(叶圣陶:《我和儿童文学》),从而激发了童话创作的热望。1922年1月,郑振铎主编的《儿童世界》周刊创刊,出于对郑振铎的支持,叶圣陶早在《儿童世界》周刊创刊之前,就夜以继日地创作童话。第一篇《小白船》写于1921年11月15日,接着叶圣陶陆续创作了《傻子》《燕子》《一粒种子》《地球》《芳儿的梦》等童话。至1922年6月,他一共写了23篇童话,并结集为《稻草人》,1923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第一本童话集。对于这本童话集,郑振铎在序言中谈道:这本集子“在描写一方面,全集中几乎没一篇不是成功制作”(《〈稻草人〉序》)。

  童话集《稻草人》中的童话

  童话集《稻草人》中的童话分为两类:一是“美丽的童话”,漂亮、轻松、机警,潜隐在字里行间的是“孩提的梦”、天真的微笑、美好的情感。臧克家赞叹说这些“真正能吸引住儿童的文艺作品”,也同样“得到成人的欣赏”,“插眼进去,就有点入迷”。例如《小白船》开篇的描写:

  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的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儿,只顾微笑,有时还跳起好看的舞来。绿色的草上缀着露珠,好像仙人的衣般,耀得人眼花。水面上铺着青色的萍叶,矗起一朵朵黄色的萍花,好像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地来来往往,细得像绣花针,只有两颗大眼珠闪闪发光。青蛙老瞪着眼睛,不知守在那儿干什么,也许在等待他的好朋友。

  童话的故事情节就在这样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意境中展开。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乘着“只配给活泼美丽的小孩儿乘”的“小白船”,嬉戏、歌唱,漫游在恬静美妙、蕴有无限生机与欢乐的小溪里。忽然起了大风,小白船顺风而下,迷失在下游一个荒凉的旷野上,后来他们遇到一个面目可怕、心地善良的巨人,巨人提出如果孩子们能够回答他的三个问题就可以送大家回家:“鸟儿为什么要唱歌?”“花儿为什么香?”“为什么你们乘的是小白船?”孩子们的答案是:“他们要唱给爱他们的人听。”“香就是善,花是善的标志。”“因为我们纯洁,惟有小白船才配我们乘。”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可谓意味深长,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小白船是纯洁的象征,其中,“惟有”二字突出了孩子们的天真。在这篇童话中,大自然的一切生机植根于爱,“爱”和“美”是人生唯一的生存法则,联结了天真的孩童与丑陋的巨人的心灵。

  可与《小白船》媲美的《梧桐子》《燕子》《芳儿的梦》,也都是“美”和 “爱”的颂歌,格调清新,寓理于情,虽说想象奇特,但都贴近孩子们的想象和情感,情趣盎然。叶圣陶简直就是一位高等画师,以他独特的视角,敏感地捕捉大自然美的神韵和孩子们天真的梦幻,又充分调动了童话的幻想、夸张等独特的表现手法,用诗的语言描绘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人生,一个儿童的天真的国土”(郑振铎《〈稻草人〉序》),让孩子们从中体味到无穷的情趣。

  二是融化了“成人的悲哀”的童话。虽说“美丽的童话”契合孩子们好奇的天性,也得到文艺界的热情赞许,可叶圣陶本人却并不满足,写《快乐的人》时风格随之一变。

  《快乐的人》说的是社会上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不幸的人也太多了。可竟有一个“快乐的人”,他看到的却是事事快乐,人人快乐;没有愁苦,也没有欺诈。因为他生活在一层神秘的透明的“幕”里,看不到外界的真相。后来,这层肥皂泡似的“幕”被“恶魔”刺破了,“快乐的人”就死去了。顺着刺破那层“神秘的透明的幕”的理念,叶圣陶创作了童话《稻草人》。《稻草人》的第一段这样写道:

  田野里白天的风景和情形,有诗人把它写成美妙的诗,有画家把它画成生动的画。到了夜间,诗人喝了酒,有些醉了;画家呢,正在抱着精致的乐器低低地唱;都没有工夫到田野里来。那么,还有谁把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告诉人们呢?有,还有,就是稻草人。

  叶圣陶批评了当时一部分作家疏远农村,不注重观察生活,全凭个人情趣低吟浅唱的倾向,他立意写真,通过“稻草人”的视角对这种情景作了生动而客观的叙述。此外,这篇童话中还有大量富有童趣的描写,把孩子们引向了一个充满新奇而神秘的“童话世界”;而当孩子们饶有兴趣地踏进温馨甜美的“童话世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童话侧重写了“稻草人”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接二连三遇见的几桩惨痛的事儿:“肉虫”疯狂地咬嚼稻叶;渔妇撇下生了病的儿子,在河边罾鱼,她的儿子躺在船舱里不停地咳嗽,嚷着要喝茶,母亲只能给他舀一碗河水喝;被渔妇罾住的鲫鱼在木桶里挣扎,恳求“稻草人”放了它;有一位女子来河边投河,她不愿意被丈夫像“一条牛,一只猪”似地随便卖给人家,可“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这篇童话揭开了夜幕下的一角,我们看到了当时江南农村种种悲惨的场景,看到了旧中国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悲痛和苦恼(商金林《开拓我国童话创作的路——〈稻草人〉漫评》)。

  1935年,鲁迅在《〈表〉·译者的话》中说:“《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其实,童话集《稻草人》出版之后,叶圣陶又创作了很多童话,1931年出版了第二本童话集《古代英雄的石像》,此外还有好多篇童话散落在报刊上。这些童话反映了更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饱含对统治者的揭露与讽刺,充满现实主义的批判力量。像《古代英雄的石像》《皇帝的新衣》《含羞草》寓意深刻,具有了一些寓言的特征。但在鲁迅看来,童话创作应该有更高的水准,他在《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中说:“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太空,他想潜入蚁穴……”;他在《〈表〉·译者的话》中强调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应该“内容簇新”“非常有趣”,使孩子们“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用这样一个高标准来衡量,鲁迅觉得叶圣陶的童话“并无蜕变”。“追踪”叶圣陶写童话的有好几位作家。1932年,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在《北斗》月刊连载,受到文艺界的推崇。而在鲁迅看来,其童话创作的成绩还很单薄。鲁迅对童话创作的热情关注和企盼,也从另一个侧面再次肯定了叶圣陶的童话创作。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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