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提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的论点和恩格斯曾说过的马克思主义是“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发展史的钥匙”的论断，都表明劳动概念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创立的基点。马克思创立的劳动二重性学说，率先论证了创造商品使用价值的具体劳动与创造商品价值的抽象劳动的重要区分，成为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枢纽。对于作为劳动二重性学说重要组成部分的抽象劳动来说，马克思第一次对其性质和特点作出详细而深刻的论述。虽然在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中具有核心地位和重要意义的抽象劳动概念成熟于《资本论》及其手稿，国内外学界对马克思抽象劳动概念的研究也多侧重于《资本论》及其手稿时期，但事实上，早在作为马克思“‘新世界观’的秘密和诞生地”的“巴黎手稿”（亦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使用和论及了“抽象劳动”这一术语。探究“巴黎手稿”中抽象劳动概念的出场语境和原初意蕴是一个重要的理论课题，对全面恰切地理解马克思抽象劳动概念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意义和理论价值。
“抽象劳动”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至关重要的概念之一，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概念和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整个范畴体系的关键所在。“抽象劳动”这一术语最早由黑格尔创造，他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认为，由于分工的产生和机器的采用，雇佣工人的劳动变得越来越抽象，即变得越来越成为一种机械的活动。因此，“抽象劳动”是指丧失一切技艺的雇佣劳动。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第一次使用了“抽象劳动”概念。但此时，这一概念还不是指同创造使用价值相对应、形成价值本质规定的“一般人类劳动的耗费”，不是那种撇开劳动的具体形式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或曰一般劳动。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通过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和黑格尔精神哲学体系中的劳动概念，在异化劳动理论的总体逻辑中隐性地揭示了抽象劳动的逻辑内涵，呈现了马克思抽象劳动概念的原初语义，开启了抽象劳动在思想史上的革命之路和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之旅，孕育了马克思科学的抽象劳动概念的思想胚胎。劳动的抽象化，即越来越为抽象劳动的思想在马克思后来的著作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巴黎手稿”从异化劳动的理论逻辑中衍生出抽象劳动蕴含的分离性。抽象的词义为从整体中抽离、分离、疏远。将劳动看作一个整体，则抽象劳动意味着劳动本身与劳动对象、劳动资料等劳动组成要素的分离。就宽泛意义而言，这与马克思“巴黎手稿”中所说的具有内在分离性的异化劳动有相通和相似之处。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的表现和根源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本质，即“劳动同它自身的分离等于工人同资本家的分离，等于劳动同资本——它的最初形式分为地产和动产——的分离”。所以，“巴黎手稿”提及的抽象劳动，首先是指这种具有内在分离性的劳动。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从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劳动概念和当时资本主义生产的事实出发，在揭示资本、地租和劳动的分离使得工人的劳动成为一种异化的抽象劳动的基础上，在实践论意义的“类本质”思想的理论前提下，提出了一种与抽象劳动相对立、产生生命的生产活动的自由劳动图景。在这种自由劳动中，劳动不再是具有内在分离性的实践活动，而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劳动过程是人的存在的体现，劳动产品是人的本质的反映。马克思提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正是认为作为一种类存在的人在自由劳动中形成的社会关系才是人的真正本质。
“巴黎手稿”从批判资本主义国民经济学将劳动抽象地“物化”的非人性特质出发，开辟了抽象劳动的探索路径。在国民经济学家的理论体系中，劳动概念指的是创造作为交换价值实现基础的使用价值和以增加财富为目的的劳动。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劳动完全成为手段性和谋生性的活动。资本家在此过程中追求的是剩余价值，而在工人方面则表现为谋生存。在马克思看来，国民经济学“把工人的活动变成抽去一切活动的纯粹抽象”，把工人的劳动归结为最抽象的机械运动。工人在这种机械劳动中被贬低为纯粹的劳动机器，失去了人的本质。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利用“抽象劳动”概念揭示工人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地位和状况。他认为，“国民经济学把无产者，即既无资本又无地租，只靠劳动而且是片面的、抽象的劳动为生的人，仅仅当作工人来考察”，即是说没有把无产者“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仅仅将其作为劳动机器来考察，使“工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贬低为机器”。国民经济学仅仅研究财富的增长，劳动只是被当作创造财富的源泉，从而把“人类的最大部分”的感性生命活动归结为一般的抽象劳动，把丰富的、活生生的、具有个性的“人类的最大部分”看作仅仅从事劳动的、作为商品的人。将劳动抽象地“物化”，导致了人的需要的异化。资本家竭力“把工人变成没有感觉和没有需要的存在物”，以实现追逐资本增殖这种抽象需要的满足。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使用“抽象劳动”这一概念的目的，正在于批判和谴责资本主义劳动对作为“人类的最大部分”的工人的感性生命的侵蚀和压制所具有的非人性特质。针对国民经济学理论背后潜藏的彻底否定人的本质的不合理性，马克思从人本学意义上提出了“富有的人”这一概念，并指出“需要有人的生命表现的完整性”的“富有的人”的自我实现才是自由自觉活动即自由劳动的根本目的。
“巴黎手稿”通过批判性继承黑格尔的“抽象劳动”而提出了具有人本学意义的劳动概念，为之后创造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科学的抽象劳动概念奠定了基础。黑格尔通过确认劳动的本体论意义和劳动之于市民社会的建构意义，把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产物，把劳动视为人的本质生成的中介环节。但在以主体与客体同一的绝对理念为核心的精神哲学体系中，自我意识的先决性将现实的人抽象化，自我意识外化所设定的物性将现实的自然界抽象化。由于消解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黑格尔最终把作为人与自然界之中介活动的劳动变成一个非对象性的“抽象逻辑的范畴”。这表明在黑格尔看来，劳动归根结底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亦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生产。马克思称黑格尔的劳动概念为“抽象的精神的劳动”，把非现实性视为黑格尔劳动概念的基本特质，这种非现实性也成为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讨论的抽象劳动的一个重要内涵。针对黑格尔抽象劳动的非现实性，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汲取了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即现实性原则，认为理想的人的本真存在只有在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中才能实现，并将一切非现实性的精神劳动及其产物内嵌于现实的现代工业而使其成为人的生活，初步提出了一个以感性对象性活动为核心的人本学意义的抽象劳动概念。
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关于抽象劳动概念的理解尚带有费尔巴哈人本学的色彩。因而，“巴黎手稿”中的抽象劳动还不是一个具有明确内涵规定和外延指向的理论性概念。但“巴黎手稿”显现了马克思抽象劳动概念的萌芽，开启了抽象劳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之路，为马克思建构科学的抽象劳动概念孕育了重要的思想胚胎，为随后马克思在创作《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赋予抽象劳动以创造同使用价值相对应的、形成价值本质规定的“一般人类劳动的耗费”的内涵奠定了基础。所以，对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提出抽象劳动的思想逻辑进行深度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化旅游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