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霍夫和俄罗斯的“父亲河”
《静静的顿河》旨在让人思考如何行走在大地上
2021年05月13日 09:3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5月13日第2164期 作者:刘亚丁

  5月28—30日,在20世纪俄罗斯最具影响力的作家米哈依尔·肖洛霍夫(1905—1984)的故乡——罗斯托夫州维申斯克镇,将举办盛大的“维申斯克之春”文学民俗节,以纪念肖洛霍夫诞辰116周年。肖洛霍夫生于顿河,长于顿河,他的作品无一不在为顿河的儿女造像。肖洛霍夫从顿河吸取精神、获得灵感,顿河因为肖洛霍夫而获得更大的“名气”,扬名于世界读者的心田。我自己也从肖洛霍夫的小说巨著《静静的顿河》和自然中的顿河获得了丰富的学术启迪、精神收益。

  顿河,文学人物的精神归属

  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既有母亲河,又有父亲河。这要看这个河的名称是阴性名词,还是阳性名词。伏尔加河(Волга)是阴性名词,所以俄罗斯民歌《伏尔加河船夫曲》唱道:“伏尔加河啊,伏尔加河,母亲河。”顿河(Дон)是阳性名词,所以人们把顿河称为父亲河。

  《静静的顿河》的卷首语,就是赞颂顿河的古代悲歌,直接把顿河称之为“父亲”:“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的滚滚波涛是爹娘的眼泪。”这就为激越宏阔的文字交响曲《静静的顿河》确定了调性:赞颂父亲河——顿河,讲述父亲河生养的顿河儿女的生息劳作、爱恨情仇。

  19世纪20年代末,普希金也曾对顿河表达过敬意:“在宽阔的原野上闪耀着,/顿河,他奔流着,你好啊,顿河!/我是你遥远的儿子中的一个,/向你深深地鞠躬。”普希金生长于俄罗斯的北方,行旅于南方,虽然对流淌在俄罗斯南方的顿河执父子礼,可言语间却透露着疏隔和淡漠。而在《静静的顿河》中,叙述者也好,人物也好,提到顿河,那诚挚的情感,浓得像醇酒,深得如渊潭。

  在《静静的顿河》男主人公葛利高里心目中,顿河与家、与亲人密不可分:“他躺在被河水冲得很陡峭的河岸上,望着广阔的水面,望着顿河沿岸笼罩在紫色的、阳光迷离的雾霭中的白色的山峰。在那里,在这片烟雾里,就是亲爱的家园,就是阿克西妮亚,就是孩子。”葛利高里因战争而家破人亡,身心疲惫的他,在小说的尾声部分走向顿河,把枪和子弹扔进河里,回归家园。

  顿河,在女主人公的心中,意味着什么呢?阿克西妮亚在与葛利高里相爱后,“她会微笑,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说,‘今天像是有什么喜事,什么喜事呢,葛利高里,葛利沙……’这种充满她整个心胸的新奇感情使她惊奇,心里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三月里顿河已经开始融化的薄冰上”。

  顿河,成了肖洛霍夫文学人物的精神归宿。

  顿河,令人神往的地方

  人的一生会有几个让你牵挂的人、几个令你向往的地方。少年的我,一读《静静的顿河》,便对主人公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娅的顿河,对作品核心事件的发生地、作家创作小说的地方,产生由衷的向往。从那时起,脑海里顿河的形象便挥之不去。随着阅历的增添、对肖洛霍夫领悟的深入,想象中的顿河浪花也愈发生动。1990年我随斯塔夫罗波尔师范学院的学生一起游学,返回学院的途中,在火车上远望着顿河的一江碧水,心里泛起波澜:我终于看到顿河了!

  2001年秋季,我开始在莫斯科大学访学。安顿下来后,我马上买了去肖洛霍夫故乡方向的火车票。乘上火车,第二天中午我在米列罗沃下了车,乘长途客车一路辗转,夜里10点才到了肖洛霍夫的故乡维申斯克镇。

  翌日,天刚亮我就走出旅馆去感受我心向往的所在。不平整的道路,疏落成行的哥萨克农舍,鸡鸣、狗吠、鸟语,维申斯克就像从镇旁蜿蜒而去的静静的顿河一样,静静地散发着生活气息。品读维申斯克,能读出肖洛霍夫的性格:朴实无华,不事声张,可是一旦听到使命召唤,立即会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我来到镇子东头,从高高的绿墙的栅门走进去,只见顿河坡岸上一座呈“品”字形米黄色的二层小楼,这就是肖洛霍夫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在顿河畔,从1926年起,他开始创作《静静的顿河》,直到1940年才完成这部长达四卷、两千多页的史诗般的巨著。在顿河畔,他写完了《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正是在我参观的这所房子的二楼,作家完成了《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一个人的遭遇》和《他们为祖国而战》等情系顿河、心系人民的作品。

  作家离不开顿河,顿河是他创作的活水源头。1943年,担任苏联作家协会总书记的法捷耶夫请创作假,日丹诺夫把肖洛霍夫找去,让他短期领导一下作协的工作。肖洛霍夫调侃道:“谢谢您的建议,不过三个小时后去罗斯托夫的火车就要开了,我已经买好票了。” 日丹诺夫只得放他走。他又回到维申斯克,写他的顿河故事去了。就这样远离中心,与文坛保持距离。

  参观作家故居后,我告诉国立肖洛霍夫故居博物院的工作人员:我想将自己新近出版的专著《顿河激流——解读肖洛霍夫》敬献纪念馆。他们打电话请来了作家的儿子——米哈伊尔·肖洛霍夫。这是位六十开外的男子,头发花白,腰板笔直。我向他介绍了肖洛霍夫在中国传播的情况,他将自己写的回忆录《父亲朴实而勇敢》题赠给我。博物院的副院长柳德米拉·拉若格列耶娃与我交流了肖洛霍夫研究的一些问题。

  我向下朝河边走去。镇外的渡口,几只轻舟斜横,岸上矗立惹人遐想的雕塑:一个年轻的哥萨克骑着马斜横路上,拦住一位挑着水桶的女性。这就是《静静的顿河》第一部第一卷第三章中的著名场景——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邂逅于顿河之滨。他们刻骨铭心的爱,他们的生离死别,都是从这个场景发端的。显然雕塑家是把作家在《静静的顿河》中虚构的产生男女主人公爱情的鞑靼村,直接落实为维申斯克镇外的河滨。在为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一洒同情之泪的时候,全世界的读者都知道了顿河,进而知道,战争的硝烟掩盖不了人的情感、幸福和苦痛,普普通通的人在造物主的天平上应该是与历史等重的砝码。

  顿河,跌宕起伏的文学人生

  顿河在发出邀请,我参加了2011年9月12—14日国立肖洛霍夫故居博物院主办的肖洛霍夫学术研讨会,并作了《〈一个人的遭遇〉:现实主义抑或象征主义》的大会发言。会议主办者组织与会者参观肖洛霍夫的出生地和学习的地方。在克鲁日宁村,在顿河的支流乔尔纳亚小河旁,我们走进那座以厚厚的麦秸当房顶的哥萨克农舍,似乎听到106年前那个婴孩呱呱坠地的洪亮啼哭。在卡尔金村,我们被迎进当年米沙·肖洛霍夫读书的教室。我们登上游艇游览顿河,小艇疾驰,风清日丽,眼观心游,高朋雅集,伴着顿河的涛声,谈论肖洛霍夫,追忆往昔风云。

  顿河如同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有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也有急流险滩、波涛汹涌。肖洛霍夫的一生也像顿河一样跌宕起伏、充满波折。正如与会学者所谈到的,肖洛霍夫刚开始创作时就有人攻击他,而且这种攻击贯穿了作家的一生,甚至在其作古之后也未停止。其中最具杀伤力的就是“《静静的顿河》剽窃说”——由于该书第一卷出版时作家年仅23岁,便有人怀疑这样一部气势磅礴、历史感厚重的史诗级作品,他不可能写得出来(一说抄袭哥萨克白军军官手稿),甚至连索尔仁尼琴也表达了他的质疑。时任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菲·库兹涅佐夫通讯院士在接受我的访谈时曾指出:“这个谎言的实质是要剥夺肖洛霍夫的著作权。”“我们幸运地找到了《静静的顿河》的手稿。感谢当时的普京总理拨专款购买手稿,现在手稿保存在我们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

  2017年,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出版了《〈静静的顿河〉学术版》,根据该所及俄罗斯文学研究所、俄罗斯文学档案馆珍藏的手稿,复原了《静静的顿河》的原貌。为此,我发表了俄文论文《〈静静的顿河〉学术版揭示了一部伟大小说的真相》(《肖洛霍夫世界》2018年第1期)。我认为:这些手稿的出版,非常雄辩地驳斥了关于肖洛霍夫剽窃他人后出版《静静的顿河》的各种谣言。立陶宛学者叶·科斯金认为这个版本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塞尔维亚学者鲍·卡萨诺维奇认为,向学界提供的这个学术版,以完整形式展示了这部史诗的真实性。

  顿河,风雨过后涛声依旧

  《静静的顿河》一直以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在传播。2006年俄罗斯出版了圣彼得堡高尔基大剧院的话剧《静静的顿河》MP3版。该剧导演格·托夫斯托诺戈夫是重量级导演和戏剧教育家。他采取从现在回溯过去,又由过去返回现在的自由流动讲述方式,把葛利高里痛苦的寻找、迷误和失落的人生道路凸现在观众面前。该剧一开幕,就是厌倦战争的哥萨克坐在返回故乡的火车上,高喊“乌拉”,齐唱“父亲啊,父亲,静静的顿河”,该场景令不少观众激动落泪。伏尔加格勒的哥萨克音乐剧院在今年的5月8日推出了音乐剧《静静的顿河》,海报称:“史诗小说囊括了我们国家生活的复杂道路。哥萨克剧院决定以舞台剧的形式再现伟大的小说《静静的顿河》,旨在让每个人都思考自己在大地上的作用。”这段话朴素而深刻地揭示了这部超越时空的经典的当代意义。这个舞台剧从伏尔加格勒州长“爱国、历史和民俗计划”竞赛中胜出,因而获得资助。

  2006年俄罗斯第一频道电视台播放了邦达尔丘克父子跨越10余年完成的电视连续剧《静静的顿河》。20世纪90年代末,导演谢尔盖·邦达尔丘克立下一番宏愿,要以《静静的顿河》新的版本来拍电影。可是苏联解体、社会动荡,国家财政拿不出钱来资助,邦达尔丘克只好寻求与外国投资人合作。然而意大利投资人要求主演必须是外国影星,影片必须用英语拍,并减少历史性的内容。拍摄中,因投资人的钱用完,融资银行将拍成的母带扣押抵债。邦达尔丘克愁闷交加,不久便撒手人寰。后来俄罗斯第一频道电视台出资买回了母带。2005年5月肖洛霍夫百年诞辰之际,普京总统亲临肖洛霍夫的家乡维申斯克,与作家的亲人和当地哥萨克见面时,许诺俄罗斯观众会看到这部影片。加工的任务落到邦达尔丘克之子、同样是导演的费多尔·邦达尔丘克身上,他对影片做了俄语配音,并用电脑补充了有关背景和材料,完成了后期制作,终于使俄罗斯观众看到了这部电视连续剧。但是由于该剧多用欧洲明星,减少了历史性内容,让俄罗斯观众不太满意。

  2015年是肖洛霍夫诞辰100周年。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投资并推出了连续剧《静静的顿河》。该剧由谢·乌尔苏利亚克执导。乌氏敢于接受挑战:在他之前有泰斗级的格拉西莫夫导演的电影《静静的顿河》(1957),这个版本是我国观众所熟悉的。还有邦达尔丘克父子完成的《静静的顿河》(1992,2006)。乌氏有这样的愿景:“我不是在讲述哥萨克曾经遭受的苦痛,我是在讲述我们所有的人遭受过的苦痛。”正是这种感同身受的意念,让他这部电视连续剧浸润着真挚的情感。乌尔苏利亚克不负众望,他导演的《静静的顿河》2016年获得了“金鹰奖”。该剧故事清晰,画面开阔,节奏沉稳。第一集一开始,宽阔的顿河,河边洗衣裳的少妇和姑娘,河岸上奔腾的马群,河水里恶作剧的哥萨克,把顿河生动的形象推到了前台,为后面演绎故事铺垫了背景,烘托了情绪。

  1985年5月24日,为了纪念肖洛霍夫诞辰80周年,在他的家乡维申斯克镇,举办了“维申斯克之春”文学民俗节,从1987年开始成了全国性的节日,1990年开始成了国际性的节日,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0万多人。2019年的“维申斯克之春”从5月14日持续到26日,活动内容丰富多彩,在肖洛霍夫故居旁的顿河岸边搭建了舞台,哥萨克民歌把人们吸引到那里。在文化宫里举办了文学艺术晚会“肖洛霍夫:灵感涌出”,以及作家的聚会;在肖洛霍夫故居旁的马厩里,则展开了哥萨克的马术表演;夜间盛大的晚会是“沿着顿河航行”。可以期待,今年的民俗节涛声依旧。

  如同在大地上流淌的顿河一样,《静静的顿河》述说着父亲般的刚毅,穿越人群的丘谷,汇入人的精神的海洋。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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