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西渐与法国奇幻文学
2021年05月13日 09:4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5月13日第2164期 作者:沈大力

  2020年岁末,法国查理·莫罗出版社与北京外研社联袂推出《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线装法文绘图本。出版者表示,《聊斋》法文绘图本是首次在异邦面世。承担发行的法国弗纳克出版集团(FNAC)宣告:这部经典的核心人物是美丽善良的“狐仙”,曾给诸多艺术家以创作灵感。

  与西方美化尘世的童话迥异

  《聊斋》是一泓“思想深潭”。如该出版集团所示,《聊斋》的核心人物是“狐仙”,该版所选《红玉》《葛巾》《荷花三娘子》等50余篇充分体现了作者的主旨。法国汉学家安德烈·雷维在评价《聊斋》时强调:“翻阅《聊斋》,任何一个读者,不论其意愿好坏,都不免会感到这部作品不同凡响,世界文学里罕有其匹。仅从其标题而论,这种超凡之声就应该在世界文坛占有地位。”法国文论家雅克·塞尔在分析《聊斋》与西方传统童话有本质不同时指出:“我们这里的奇妙故事发生在兽类说话的纪元,活动于纯粹由想象确定、符合世俗的天地里。而在中国,人们所说的仙女、魔鬼和幽灵都参与人间生活,以最自然的姿态分享同样的价值观。”19世纪末叶,法国东方学学者于维乐在《亚洲志》上刊载《种梨》法译文,让读者首次得以对《聊斋》管中窥豹。蒲松龄曾表明自己撰写《聊斋》的初衷:“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他的作品中没有《贝洛童话》《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中的“王子崇拜”,其文学意象也与法国文学秀士们偏爱志怪情节迥然不同,在精神境界上远超其上。故事不止步于“睡美人”“灰姑娘”“蓝胡子”和“白雪公主”的世俗追求,能给西方读者以美国迪斯尼大众文化所缺乏的深刻启迪。

  兼有“怪异”与“神奇”两类特性

  近代法国文论出现的“奇幻文学”概念系由茨维坦·托多洛夫首先提出。托氏将它分为“怪异”与“神奇”两大类。蒲松龄的《聊斋》二者特色兼具,但其“神异”与欧洲偏向的“纯美”则有质的差别。《聊斋》的特色是《山海经》《太平广记》和《幽冥录》传统的“怪异玄幻”。书中《绿衣女》叙述秀才于璟夜遇绿衣女子来访:“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一夕,秀才忽闻女在檐间呼救,仰首只见一只绿蜂险遭蜘蛛捕获。他将小蜂救回屋内。但见蜂伏几上,蘸墨汁写一“谢”字,展双翅穿窗飞走不返。原来那就是曾一度跟于生相绸缪的绿衣女。

  读这类玄幻篇章,笔者自然联想到法国作家德·里拉唐、夏尔·诺迪埃、热拉尔·德·纳尔华、茹尔·巴尔贝-多维里以及莫泊桑等奇幻文学家。莫泊桑有玄幻篇《奥赫拉》,故事描述一个凡人成为超自然幽灵“奥赫拉”的精神奴隶,臣服鬼怪意志行事,最后被迫自尽。作者借此表达了自己的“生死场”观。希腊抒情诗人平达说:“人生只不过是一个阴影的梦幻。”据此,法国象征派诗人德·纳尔华写出奇幻小说《火女》欲将梦境倾注到现实生活中。这可以说是除了《贝洛童话》之外所有法国奇幻小说作家的一种共同特征。法兰西文学院院士夏尔·诺迪埃在19世纪中叶建立了一个文学生活中心,宣扬“思想最明晰的状态是在睡眠时”,言下之意是,凡人奔月是把梦想与现实联系起来的理想途径。他1832年写的奇幻小说《碎片仙女》表明了这一意念。

  比夏尔·诺迪埃晚些出现的贝特鲁斯·勃莱尔被波德莱尔誉为“晦暗的浪漫天穹之星”,戈蒂埃将他比喻为“拜伦式”的豪杰。他则坦言自己是“一只人狼”,即不为人理解的孤独者,以写《普蒂法尔夫人》和《戈特弗莱德·沃尔夫冈》那样的小说来表达对一个不公道社会的郁愤和求得解脱的愿望。《戈特弗莱德·沃尔夫冈》讲述的是件奇事:德国青年戈特弗莱德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来到巴黎,他避开喧嚣,躲进巴黎大学一个阁楼。一个暴风雨之夜,他出门来到一空旷广场,忽见断头台柱下蹲着一失魄女子。出于怜悯,青年将她带回蜗居。然而,他发现她正是自己梦中所求的佳丽,顿时坠入爱河。翌日晨,戈特弗莱德突然发现女子气息全无,慌忙呼救。警察赶到,验明死者身份后万分惊诧:那女子原是前夜被推上断头台的一个贵族名媛。青年于是被送进了疯人院,不久离开人世。

  20世纪,法国新一代奇幻文学另辟蹊径,较有影响的一位作家是让-路易·布盖,他被称作“警探奇幻文学”的开创者,主要作品有《星辰门》《吸血鬼的影子》《火脸》《黑暗世界》《罗伊纳或银钥匙》。中篇小说《夜女》描写某剧院化妆师眷恋一个像梅花雀般活泼的女子伊丽莎白,因痛苦失恋,仿佛跌进了一个坍塌的隧道,悲鸣不已。小说通篇充满幽愤,以恐怖与魔幻吸引读者。

  综观法兰西奇幻文学与蒲松龄的《聊斋》,可谓两个地域,两种社会,两重天。

  摆脱迷失于物质追求的人类境遇

  蒲松龄看破红尘,在1679年写的《聊斋自志》里明言:“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在《罗刹海市》和远绝人世的《仙人岛》里,作者浮海探索,旨在摆脱人类社会迷失于物质追求的所谓“进步”。在“幻由人生”的《画壁》篇中展现朱孝廉面对“天女散花”的奇境:“内一垂髻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这无疑是东方的乌托邦。

  蒲松龄篇篇展示出的都是人类现实境遇,与薄伽丘的《十日谈》可有一比。他终生坎坷,深恶社会不公,一腔悲愤流露于泛文学作品的形制奇特,幻由心生,诉诸鬼狐妖怪。不过,与好莱坞银幕上以姿色勾引人的女吸血鬼不一样,《聊斋》里的“狐仙”美丽又善良。譬如,《娇娜》篇中,孔子后裔雪笠在一座败落宅院偶遇皇甫公子,二人成为挚友。孔生患疾,皇甫幼妹娇娜赶来为他治疗。孔生与其表姐松娘结为伉俪。皇甫一族实为蛮荒野狐。孔生不惧凶殃,赴难相救娇娜,同松娘情真意切,得续子嗣。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在此,蒲翁表明他更珍视男女欢爱的精神层面。他生时钟情艺妓顾青霞,纯属“精神恋”。顾氏34岁上病故,蒲松龄写下悼亡诗:“吟音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聊斋》另一篇《凤仙》里,广西刘赤水跟三位狐女结下一段奇缘。狐女低唱:“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蒲松龄最后祝曰:“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可惜,恒河奔腾数千年,川流不息,湿婆始终一言不语,至今未能践诺三百多年前蒲松龄在《聊斋》里为人类留下的祈愿。

  值此蒲松龄巨著西渐之际,笔者作为《聊斋》法文版绘图本《序言》的撰写人,不禁望洋兴叹:唯愿蒲松龄的缪斯,中国“狐仙”,能通过跨文化对话来克服不同民族间存在的风俗与文化差异,消除偏见,在西方读者心中引起共鸣。笔者企望蒲松龄在《凤仙》篇里表达的“东方乌托邦”,有朝一日能在眼下“乱离间”的地球城邦这一人类命运共同体内得以实现。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作家兼历史学者)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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