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老树,尤其喜欢看湖边、河畔、山间或是村舍旁边的老树。那些老树多半自成风景,从它们身上能看到岁月的沧桑,也能看到一棵树在时光里所经历的种种磨难。
小时候,常去外公家。从我家出发,一直往西走到长江的南岸,再沿着江岸往北走一公里,便到外公家了。彼时,年纪还小,不大识得路,幸好在去外公家路上的池塘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枫杨树,它成了我们去外公家路上的一处路标。它常年“站”在那儿,仿佛是在等着我们一般。树的主干已经被蛀空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洞,一个大人都可以轻松地钻进去。但我每次路过时,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它。听大人们说,那个树洞里曾经住过一条大蟒蛇,所以每次看见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心里总是毛毛的,恨不得快点从它旁边走过去。
我常想,一棵树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会长成这样啊。枫杨树的树干虽然被蛀空了,但树上的瘿瘤依然是很坚固的样子,累累瘿瘤虬结如病,而它的枝叶却长得格外茂盛,如一把撑开的巨伞,几乎遮住了小半个池塘的水面。后来去外公家,不再走那条小路了,而是乘车从远处的公路上走。有时候,路过那个村庄,还能远远地看见那棵枫杨树,它已不像我记忆中那样高大。
冬天,我喜欢在午饭后,去相思河边散步。沿相思河的两岸,栽植了成排的枫杨树。听附近的村民说,那些枫杨树都有些年头了,至少有四十多年了,甚至有一些是树龄上百年的老树。有些树干上爬满了苔藓,有些树干的分杈或树疤上,寄生着一些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它们在河边,已然自成风景。
冬天里的枫杨树,每一棵都是耐看的,干和枝有各不相同的姿态。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一任风霜雨雪,病侵虫蚀,被塑造成了今天的模样,已是骨骼清奇,或倚斜有致,或虬曲如盘龙,或相扶相携如老幼,或于树顶顾盼如鸾凤点头,或斜于河上如探水望月,不一而足。
我曾经想认真地写一写枫杨树,但终究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些什么,或许始终是有些茫然的,我只看到了它们今天的模样,却无法感知它们经历过的那些磨难。
在徽州的一处古民居旁边,我看到过一棵被雷劈过的扁柏树。一半是盘旋虬曲的朽木,一半仍是青翠苍然的老柏。这样的老柏树,我在黄帝陵边也看见过一些。我知道,每一棵古柏所经历的磨难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如此,它们才有今天的各美其美的姿态。
我的一位朋友喜欢制作盆景,他常去山里寻一些老树的桩子,回来上盆造景。我常去看他制作的盆景,一棵老桩子在他那儿,养上几年,经过捆扎、修剪,就有了自然的老树的形状。我喜欢那种可以近观的风景,有自然的姿态和风骨。有一次,我看见他家里有一截枯柏的树干,颜色苍白,而且浸出了一点油润的感觉,样子很耐看。朋友说,这是他从山上捡来的一截枯柏木,发现时树皮已经烂掉了。时间长了,在自然的风化中,就有油性的物质浸润出来,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很好看。一截枯柏木,它的曲和结,它的扭和旋,也许才最真实地记录了它经历的种种磨难。
陶渊明的《饮酒》其八写道:“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诗中的青松、高枝、独树、寒柯,是诗人眼中的风景,也是他心中的意象。不知那些风景背后,是不是因为隐藏了诸多磨难,才入了诗人的眼,进了诗人的诗?谁又能说得清呢。
一棵树,经历过磨难,才能成长为独立的风景。一个人,大概也只有在磨难中,才能成为最好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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