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溥杰先生
2022年04月01日 07:2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4月1日第2380期 作者:陈崇保

  过去,我对爱新觉罗·溥杰先生曲折人生的印象是粗略的、支离破碎的,真正的了解和接触源自1983年的一次重大活动。此后,直至1994年先生离世,我们的交往几未中断。走近溥杰,结缘十年,先生生前种种,犹历历在目。

  初识于人民大会堂

  那是1983年,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为了继承和发展中国烹饪文化这一宝贵遗产,北京举办了全国首次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全国第一次烹饪大赛。其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经过各省市层层选拔的83名烹饪高手来京献艺;300余种精美菜品同时展示。为评选名厨名师,组委会设立了由专家学者组成的评委会和顾问团,溥杰先生就是顾问团中的一位。

  当时,我是驻会记者。一天,在人民大会堂北大厅看到评委和顾问们自评审厅鱼贯而出,其中一位身材不高、体型瘦削,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的老人引起我的注意。这位颇似溥仪的先生,不就是溥杰吗!这位“皇弟”出生在醇亲王府,8岁入宫陪读,对宫廷御膳和饮食生活比较熟悉。况且,20世纪60年代,他还参与过满汉全席的发掘和整理工作。我想:如果请他评价一下比赛成果,一定会角度独特。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新华社、中新社、北京日报等记者同行的赞同。可能由于我是首倡者,大家就戏推我为所谓的“首席记者”。

  溥杰当时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常委兼民族委员会副主任,虽身居高位,但为人行事低调,谨言慎行。他能否接受采访,我心中并无把握。当我唐突地打断他与北京大学王利器教授的交谈,代表几家新闻单位说明来意时,出乎意料,溥杰竟然爽快地同意了。由于比赛安排较紧,现场也很嘈杂,便约定到他家里进行访谈。我与溥杰的十年交往,也就此开始了。

  在溥杰家中的访谈

  位于护国寺的溥宅,是一座典型的小四合院。北房除门道外,其余分别为书房和卧室。南房为客厅,东西两厢为厨房和饭厅等。院中有几株海棠、丁香。庭院不大,虽居闹市,却显得十分清雅幽静。这是其父醇亲王载沣为溥杰预先购置的,后来曾一度被街道工厂占用。1961年,溥杰被特赦后,这里重新进行了整修。自那时起,溥杰与夫人嵯峨浩在这里朝夕厮守、相依为命,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33年。

  “盛况无前”是溥杰对那次烹饪大赛总的印象。他说,大赛集中了全国各地的烹饪精英,展现了中国烹饪技艺的精华。制作之精美,品种之繁多是历史上没有的,尤其是出现了很多惊世之作,令他感慨不已。溥杰还说,不少人认为宫廷菜肴一定是中国菜品的精华,代表了中国烹饪的最高水平,但这是不全面也是不准确的。御厨技艺确实精湛,制作确实精美,材料也确实名贵考究。但为显示皇家的至尊,菜品力求豪华与奢贵,也就是这个原因导致御膳逐步走向公式化、程式化、排场化。

  采访之余,我问起溥杰最喜欢吃什么?他回答说:鱼。但又略带“炫耀”地说:吃鱼时,我总要先把鱼肉部分送给别人,只留下汤。当我对此表示赞许时,他笑笑说:哪里,我才没那么大方呢!其实是因为我不会择鱼刺,怕扎。所以,他和溥仪小的时候常常用鱼汤拌饭。

  据说,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时,溥杰不但会编写相声,还登台演出,常常给大家带来欢乐。溥杰的仁爱还惠及小动物。他先后收养的流浪猫有六七只之多。当我们与溥杰谈话时,有的猫旁若无人地在我们腿间自由穿行,有的跳到书案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们,有的伏在溥杰的腿上酣然入睡,气氛祥和而又温馨。

  一份关于酒的郑重声明

  一种所谓新开发的御酒面世,意外地给溥杰带来了麻烦和苦恼,使他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以正视听。

  在一次非正式的场合,溥杰随意地提到,我们中国节日的饮食文化丰富多彩,不同的节日有不同的应节食品和酒类。例如:端午节吃粽子,饮雄黄酒;中秋节吃月饼,饮桂花酒;春节吃团圆饭,饮屠苏酒;而重阳节除去吃重阳糕外,还要饮什么酒,印象不深了。寥寥数语,仅此而已。

  不久后,市场上便出现了一种重阳节御酒,并赫然标明这种酒不但是溥杰授意开发的,而且还提供了宫廷秘方。于是,溥杰的麻烦来了,有祝贺的、有求证的、有咨询的,还有出重金请求转让宫廷秘方的,搞得溥杰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打着溥杰和宫廷秘方的旗号进行商业炒作,不仅仅是道德和诚信问题,事实上已成为一种恶意的欺骗。同时,对溥杰的个人名誉也是一种侵害。为此,先生向我诉说了他的苦恼与愤懑。在经过对整个事件的调查核实后,我们决定在报纸上进行曝光、揭露这一骗局。谁料,报道即将见报的时候,溥杰竟然要求暂缓发表,并特地派他一个“恒”字辈的子侄送来一份简短声明,大意是:溥杰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供任何宫廷秘方,以他名义开发的所谓“宫廷商品”与他无关。

  最初,我感到有些突然和不解,经过沟通,我对溥杰的宽厚、谦和有了进一步认识。溥杰说,经过反复考虑,这家酒厂规模不大,经营状况也不太好。如果曝光,必将使这个企业遭受重大损失。只要他们不再以溥杰的名义进行炒作,就可以了。

  来自“侯爵小姐”的歉意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们在北京民族饭店举办一次大型活动。会前,我去护国寺接溥杰。临行时,先生与嵯峨浩依依道别。见此情景,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溥杰社会活动较多,嵯峨浩常常一人在家,一定会感到孤寂。于是,我便提议请溥杰夫人一同参加。溥杰高兴地说:她近来身体不太好,但可以同她商量。征得同意后,溥杰兴奋地忙前跑后,为嵯峨浩调换服装,选配饰品,如是再三,不惮其烦。面对老人间相濡以沫的温馨,我十分感动。

  嵯峨浩优雅地向我颔首致意。虽然年事已长,但当年“侯爵小姐”的风采仍依稀可寻,只是面色略显苍白,动作稍显迟缓。

  可能是缘于他们曲折传奇的人生和曲折传奇的婚姻,溥杰的到来,特别是嵯峨浩的到来,引起会场上小小的轰动。

  他们的结合初始是一桩典型的政治婚姻。伪满洲国时,溥仪无子,日本强迫他纳日本女子为妃不果后,便转而打起了正在日本留学的所谓“皇弟”溥杰的主意。首先,日本特务强迫当时在北京的溥杰妻子唐怡莹(他他拉氏)与其离婚。接着,在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的操控下,溥杰与嵯峨实胜侯爵的女儿嵯峨浩结为夫妻。为了长期控制我国东北,日本还特地颁发了伪满洲国“帝位继承法”,即:“帝子孙皆不在,传帝兄弟子孙”,意思是溥仪既无子孙,其若不在,须将伪满洲国帝位传于溥杰;溥杰不在,则传位于溥杰之子。

  据溥杰与嵯峨浩回忆,二人相亲时,相互印象不错,但真正的夫妻感情是在以后的生活里逐渐产生的,特别是历经16年的离散和破镜重圆,夫妻感情才得到了加深和升华。

  日本投降后,溥杰和溥仪先后被关押在苏联和中国抚顺,而嵯峨浩和女儿们则被遣送回日本。战败后的日本一片破蔽,百姓生活十分困难。当时,嵯峨浩母女住在幸未被炸毁的父母家中,艰难度日,常常依靠土豆、地瓜、玉米面和野菜充饥。大女儿慧生在呵气成冰的教室里坚持上课。嵯峨浩整日以泪洗面,为了生存,增加收入,她在日本教授中国烹饪。她偏爱淮扬菜,后来出版的《食在宫廷》就是在此基础上加工整理而成的。尽管境遇如此窘迫,但是嵯峨浩对溥杰的思念始终未变。她通过各种途径,利用各种机会搜集溥杰的消息。同时,她一直坚持以中国人的妻子自居,并教育两个女儿自觉地做中国人,并安排她们学习中国文化、中国语言,规定长大后结婚也要嫁给中国人。

  嵯峨浩的长期坚持终于有了一些希望。1951年,她突然收到溥杰自苏联寄来的明信片,得知丈夫还活着,她欣喜若狂,但又无计相会。直到后来,大女儿慧生写信给周恩来总理后,她才与当时关押在抚顺的溥杰有了书信往来。1961年,这位被周总理称为“日本王宝钏”的嵯峨浩终于与得到特赦的溥杰重新团圆。

  会议进行中,溥杰不时地关注着嵯峨浩,后来把带有焦灼和不安的目光转向我。这时我才发现,嵯峨浩脸色更加苍白,显得十分疲惫。我便主动提议请他们提前退场,并送他们回去。上车时,嵯峨浩双手放在膝前,身体微微前倾,轻轻地用中文对我说:“给大家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当我望着溥杰细心地搀扶着嵯峨浩缓缓步入内室,这对坎坷夫妻的往事顿现眼前,心中为之一动。使我更为感动的是,当我向溥杰告别时,他坚持再次返回会场。他说:“既然已经对大家做了承诺,我就要履行和兑现。”

  其后的一个细节由于我考虑不周,至今仍感不安。散会时,夜色渐浓,秋风吹来,有几分凉意。见溥杰衣着单薄,便请他穿上我的风衣。抵达溥宅后,溥杰与我和司机一一握手表示感谢,但却忘记身上仍在穿着的风衣。是否应该提醒,十分优豫。那个时代,在一片灰、蓝的服装中,能有一件米黄色的长城牌风衣是很时尚很风光的,况且价格不菲。这个念头一闪,我便脱口而出:“这风衣……”溥杰顿然想起,一边连连致歉:“我糊涂了,糊涂了”,一边慌乱地脱下风衣交还给我。返回路上,回想起溥杰当时慌乱、尴尬的神情,我不禁自责起来。老先生当时专注于致谢,一时疏忽忘掉了身上的风衣,以后自会交还。我却如此偏狭,如此唐突。

  最后的诀别

  1994年早春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通知:爱新觉罗·溥杰先生已于2月28日辞世。尽管我知道溥杰那几年身体不好,多次住院,但噩耗传来仍大为震动。当即我就与其他同事赶往溥宅。当时,护国寺附近花店的素色花篮已近告罄,由此可见溥杰的社会影响力。灵堂设在南房客厅中,遗像上溥杰面带微笑,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行礼后,我们环顾四周,每天陪伴溥杰练功的海棠树枝条仍在风中摇曳,迎春花已经开满枝头,书房桌上溥杰练字的宣纸似乎仍墨迹未干。望着那空空的沙发,耳边似乎又响起溥杰与我们交谈时,那语速迟缓、略带口吃的声音。

  先生,你真的走了吗?!

  物是人非,睹物思情。此情此景,溥杰生前的一些片段不由得在心中叠印浮现:溥杰为人谦恭仁和、平易可亲。在护国寺一带,经常可以看到溥杰夫妇和邻居们一起买菜、一起交谈的身影。他做事有求必应。他的书法隽秀爽健,独具一格,业界有此一说:“启功的杆儿,溥杰的尖儿,舒同的圈儿,南阳的弯儿。”由于深受人们的喜爱,求字者甚多。他来者不拒,从不回绝。大至“仿膳饭庄”,小至街巷店铺,都可以见到他的墨宝。溥杰寡言少语,但风趣幽默,他曾在自己的一幅水墨画像上风趣地题诗自嘲:“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若问此人他是谁,区区不才便是我。”

  溥杰为人谦虚谨慎,但不唯唯诺诺。由于溥仪在伪满时期就对嵯峨浩心存疑忌,所以一直反对这桩婚姻。从在押到特赦,溥仪多次要求溥杰离婚。由于历史原因,溥杰对这位“皇兄”一向是唯命是从,唯独与嵯峨浩离婚一事,溥杰始终坚持抗命不遵,这段“公案”直到周总理出面才得以了结。

  溥杰对自己的过去有深刻的认识,并且从不回避,而当有不同意见时,也敢于直言不讳。当我就当时充斥屏幕的“清宫戏”征求他的看法时,他说:有的戏揭露了清政府的腐败和罪恶,有利于形象地认识封建社会的本质。但虽是演义也不能为了迎合市场需要就捏造历史,生编乱造,如把汉代吕后和唐代武则天的某些情节加在慈禧身上。再如,有关溥仪作品中的婉容被打、婉容私生子被烧死等情节,均属虚构。他认为,这些做法无助于正确认识、了解和批判那段历史。

  数天后,我参加了溥杰先生的告别仪式。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布赫亲往吊唁;溥杰的生前友好、社会名流和爱新觉罗家族以及民众数百人在哀乐中一一向溥杰告别。鲜花中的溥杰,除面部略显浮肿外,依如生前。从日本赶来的溥杰次女嫮生和丈夫福永健智一家强忍悲戚,捧着溥杰的遗像走在玻璃棺前,默默地、缓缓地远去,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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