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芬的《燕语集》出版后,人们对她的认识和印象,不再停留在学者、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评论家,而是一个有亲和力的相熟老友,一个邻家姐妹,一个闪耀着母性光辉的“米脂婆姨”,更是一个笔力娴熟、思想睿智且有着人文情怀的学者型散文家。作为与周燕芬相识四十多年的同窗,我曾自信地说,我能在《燕语集》里读出她每篇文章背后更丰盈的故事,她不仅将我从熟悉的日常生活带到了陌生地带,也让我感受到她写作的责任与散文的境界。
1981年9月,周燕芬与39名来自全省各县市的“状元生”一道,走进了西北大学中文系,成为“八一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在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接受正规训练的四年里,周燕芬不仅深得良师的引领与教诲,还有中外大量名著的滋润与滋养,更有“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所带来的以思想解放为主题的文艺思潮影响,以及西北大学健康活跃的校园文化熏染。又因积淀了一些苦难的少年记忆,在懂得了珍惜、懂得了爱、懂得了坚守的同时,质疑与叩问,责任与担当,也在日渐增强的认知和思考中开始明确。
研究诗歌理论的时任班主任张孝评这样评价这一届学生:“在吸收精神营养的全面性、丰富性以及配置的协调性和合理性上,较之早于他们或者晚于他们的几代人,都要远为优越得多。在人格的建构以及个性的培植方面,因为有较充沛的‘钙质’的摄入,而显得更其坚实、更其健全。”(张孝评《瞧,这伙人》)
人生阅历是文学必修课。当了解了作家成长的时代和作品创作的背景,以及作家人生经历和创作心境后,就会对作品产生全新的认识和解读。周燕芬的成长史、阅读史、接受史,叠合着20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史,这意味着一个人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建构,意味着站在什么视角看世界,意味着如何认识自己,也意味着如何进入创作。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正迎来一个久违的诗的黄金时代,‘归来’和‘觉醒’两大诗歌潮流席卷诗坛,我们这些大学中文系一年级的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沦陷在这场激情澎湃的新诗潮当中。薛(保勤)老师随口说出的诗人和吟出的诗句,像是碰触到心灵密码一样点燃了我们,邵燕祥的《假如生活重新开头》,马丽华的《我说,我爱,但我不能》……还有舒婷,很多很多那个时代炙手可热的好诗,从薛老师那里听来,从此铭记于心。”(《燕语集·人与诗》)。作为“八十年代”的亲历者和那个年代“新启蒙运动”的接受者,在如此优渥的文学与人文环境里成长,成为文学爱好者和创作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加之周燕芬对文学自始至终的热爱,倘若毕业后不是进入高校从事教学工作,而是直接进入陕西省作协工作,相信她的文学创作生涯将提前至80年代,并且成绩斐然是毫无疑问的。
《燕语集》的四个部分:“读懂至亲”“学路遥迢”“高山仰止”“触摸文心”,其实是匠心别具地相互牵连着。在荏苒的光阴里,时间沙漏滴落的,不再是一颗颗或粗粝或光滑的普通沙粒,而是刻在心灵深处刻骨铭心的成长记忆,亲情、师情、友情、文情,缔结为一份特别情感,成为有温度的文字,如同周燕芬的一次对生命旅程的坦诚检视,更是她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深度追寻。她将一个人文学者的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融合、个性与文学性融合,于平凡世相中,细节饱满地描摹着人生的命运感,留下的是时代生活的记录。
《燕语集》里多篇文章,最早在微信朋友圈广为流传,比如《我心中的榆林城》《“平庸”的力量》。在这些文章中,周燕芬都有明确的写作路径,她收放自如地行进于历史与现实生活的缝隙间,由眼前世界游移到时光深处,引经据典,夹叙夹议,发现和唤醒被人们忽略或遗忘的历史人文和现实故事,思考传递人生感悟和人性认知。这样的散文,“出圈”便是自然的了。
“散文是作家人格的直呈和灵魂的裸显。”在《燕语集》中,周燕芬以本来面目与生活和生命对话,散文背后始终站着她这个人,她的知识构成、学识修养、人品格调,她的真诚、善良、悲悯、幽默。她的感性表达中的理性思考,以及作为教师和学者始终坚持的文化启蒙的责任与使命,都在字里行间显露着,真实、自然又不失雅致和文气,拓展了学者散文的亲切感和亲和力,并保持了散文写作的难度和格调。这是她有目的的创作:“试图在所有自己下笔的文字中能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印记,即便是偏于史料考据或学理论证的专业论文,有无写作者的生命体验渗入其中,能否显示出研究者的思想格局和精神面相,乃至营造出有感觉有体温的行文风格,都成为我向往和追求的著述理想。”(《燕语集·后记》)每每读到一些生动的细节,见出她的内心和性情,或是她有态度有立场的智慧表达,都不由得会心一笑,或是油然而生一份感动,或是肃然起敬。人文合一,这是她散文抵达的第一重境界。
西北大学从事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赵俊贤先生有篇文章——《〈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综史〉发生纪事》,记录了赵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带领他的课题组成员编撰这部书的详细过程。1985年大学毕业后的周燕芬被分配到延安大学执教四年。其间,做了妈妈的她凭着坚韧的意志和刻苦勤奋,又考回西北大学,成为赵先生门下的硕士研究生。《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综史》这部书的第四卷“当代文学思潮发展史”,便是由周燕芬撰写的。从周燕芬后来的学术著作《文学观察与史性阐述》里,可清晰看出当年与赵先生一同深入研究,及其对当代文学思潮所打下的学术基础。
之后,周燕芬又攻读华中师范大学的博士,然后进入复旦大学博士后工作站,对于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便愈发深厚。阅读《燕语集》,能清晰地寻找到她师从赵俊贤、黄曼君、陈思和诸位杰出导师学术研究的脉络,也理解了什么是师承。再观周燕芬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这条道路上的学术延展与视野的拓宽,也懂得了什么是超拔。
一路求学,周燕芬的学术建树成果斐然。作为一位多年深耕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周燕芬自然掌握了丰富庞杂的文献史料知识和多样化的文学历练,成就了她的创作笔力和深阔文气。那些庞杂而细微的文献资料,在助推其学术研究向纵深发展的同时,也成为她文学创作素材的不竭之源。
阅读与研究,让她与胡风、梅志、绿原、贾植芳、胡征、牛汉、陈忠实、釜屋修等先生相遇相逢,自由交流。她恰到好处地以史料知识为基础,以心灵面对心灵的虔诚,从容不迫地走进那些中外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家和文化学人的灵魂深处,又以情感饱满的文学语言表达,将这些先贤前辈们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操守,立体生动行云流水地展露出来,足见作为学者的周燕芬,其丰富的知识掌握和对散文创作技巧的娴熟应用。
从“高山仰止”和“触摸文心”两个部分的文章中,也充分感受到她那扎实深厚的文学史料功底以及精读深掘这些学者、作家著作和研究资料的耐心与志趣,这是她的散文能“立”起来的重要原因。周燕芬心中对散文创作的标准明确且明晰:“一个散文家缺少了才学、思想和气度任何一种,都创作不出专属于自己的散文气象。”(《燕语集·文无定式情有独钟》)这也是她散文抵达的第二重境界。
周燕芬始终保持一种稳定的人生姿态,处乱不惊,坦然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经历一切应该经历的过程,似乎永远与内心焦灼和困惑绝缘。这种气质表现在写作过程中,立题命意、内容取舍、行文布局、遣词造句,都可见出她的气韵均衡,从容不迫,收放自如,不雕琢,不粉饰,不故弄玄虚,不任性煽情。在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懂得应该摈弃什么,挽留什么,坚持什么,向往什么,情感的流露是自然的,沉着的,放松的。从表面看,似乎漫不经心,但文字的背后,却不缺乏经营和用心。就像她每次参加作品研讨会的发言,都事先准备了相应的文稿,打印出来。条理清晰,要点得当,见解独特,不逞口舌之快。这些功夫的养成一方面来自她与生俱来的性格,同时也是她长期阅读、认真治学、写作训练的结果。用苏东坡的话说就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这便是她散文抵达的第三重境界了。
近四十年来,周燕芬成功地将做教师、做学问、做好人柔性融合为自己生命的流程,步伐稳健,对生命、对自然、对善与美投入了理解与爱,在不可战胜的时间里,用《燕语集》酿成了醇厚沉香的一坛老酒,散发出迷人而悠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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