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哲学”或哲学的思想转向
2023年09月15日 11: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9月15日第2736期 作者:于奇智

  “什么是思想”有别于海德格尔的问题——“什么叫思想”。恰如“什么是时间”这样的问题,不问似乎很简单明了,一问就变得异常复杂,各种界定纷至沓来。一个概念如一池水、一方土,不搅不浑、不踏无尘,一触即糊、一究多义。然而,无论多么错综复杂,我们都要敢于反思我们的“思想”。

  在某种意义上,思想体现为动态思想历程与静态思想结构(或思想活动与思想成果)两个维度。思维是对诸思想术语之间的联结进行加减计算或演算,这正是动态思想历程。霍布斯的“思维即计算”观点得到莱布尼茨的大力发展,于是所有思维、推理、争鸣等都能通过数学式计算而展开。如同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笛卡尔那样,我们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思想”这一术语。笛卡尔的“我思”哲学,无疑是我们探索思想的良好开端。他在《哲学原理》中指出:“我所用思想一词,是指发生在我们身上而为我们自己所直接意识到的一切,因此,理解、愿意、想象、感觉与这里的思想是一回事。”斯宾诺莎、莱布尼茨、胡塞尔、米歇尔·亨利等步其后尘,开出朵朵思想之花。

  笛卡尔认为,“我”是一个能思想的东西或实体,且能直接认识到自己作为能思想者而存在。笛卡尔力图区别人与机器,并断言只有思想者才能学习人的语言;拉美特利却认为人与动物没有根本区别,进而提出人既是动物也是机器,甚至是植物。人需要思想,因思想而伟大,正如帕斯卡尔所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芦苇”之喻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内涵,人如芦苇又胜于芦苇,既与芦苇具有极其相似的特征,又不甘于做芦苇那样的东西。

  思想与关于思想的反思处在不同层级上,前者是对象思想,后者是元思想,即思想的思想。“思想”,与“存在”“认识”“意识”“观念”“理论”等一样,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普遍性术语或概念,遍布众多知识空间(诸如心理学、神经科学、哲学、人工智能、生物学、社会学、认知科学等)。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几乎不加限制地广泛使用“思想”一词。然而,它有待更加系统的理解与阐释,并且关于“思想”的种种理论也尚未成为一个清楚分明的哲学分支。今天我们应当从跨学科、多学科、交叉学科角度探讨思想的内涵与外延。关于思想的哲学研究或元反思也要持有这一角度,以育成具有扩展性、应用性的大思想模式。

  我们应该仔细讨论得到广泛使用的“思想”一词,以系统地揭示其内涵与外延。“思想”聚集了大量资源,具有许多侧面,各侧面差异明显,其关联同样紧密。思想无处不在,哲学本就是一种有机的复杂思想体系。因此,我们应当给予思想以哲学之名,思想有权在我们的哲学术语中取得一席之地。同样,思想哲学有权在我们的哲学分支中取得一席之地。在哲学上未经系统反思的思想必然是散乱、狭隘而极端的。可以说,我们完全有必要努力建构和发展“思想哲学”(思想学或思想论)。思想的生成与发展体现在不同民族、国家、领域、文化、学科、语言之中,又与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密切相关(核心层、区域层、范围层)。各种思想本身的具体生成与概念创造都有待系统的理解、阐释和提升,从哲学上加以反思,以呈现出更高远的思想境界、更广阔的思想图景。

  那么,什么是思想哲学?所谓“思想哲学”,简而言之,就是关于思想的哲学,意在探究人类思想的本质、目的及其规律。埃文斯(Gareth Evans)在《指称的种类》中深入探讨了思想和语言及其哲学问题。虽然因其英年早逝而未及如愿进一步推动思想哲学的发展,但其思想哲学的抱负已经彰显。与此同时,我们还应该从“思想哲学”这一名称看到“源自思想的哲学问题”与“思想中的哲学问题”两层涵义,进而在三层涵义上加以探索。这三层涵义使思想本身既成为哲学的特殊对象,又成为哲学体系本身的显现形式。

  思想哲学的中心任务是“面对思想本身”,这意味着我们将熟知的术语“思想”从思想资源中萃取出来,给予其独特地位并为其立成学之志。如同存在论、知识论那样,哲学中应有“思想论”的位置,我们应当像讨论存在论、知识论那样,讨论“思想论”(从哲学高度系统思考与建立思想理论)。与成熟的存在论、知识论相比,还没有“思想论”的哲学命名。命名标志着一种学问的自识与产生。如果说美国新黑格尔主义者布兰夏德(Brand Blanschard)《思想的性质》之核心观点是思想的目的在于真理,即思想与真理融贯一致,那么,思想哲学的目的在于求真明理,在于建构关于真理的一般理论。

  美国当代哲学家希尔(Christopher S. Hill)秉持弗雷格的思想概念,在《思想与世界》中频繁使用“思想”术语,大大胜过了“命题”,进而明确主张“思想代命题”。我们为什么要用“思想”取代“命题”呢?因为思想最直接的目的是真理,而不是命题,也不是作为命题符号化者的“语言”。思想比命题和语言更加根本,更接近真理。这显然是一种思想主义立场。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哲学的目的是从逻辑上澄清思想。”“语言掩饰着思想。”《逻辑哲学论》的任务在于为“思想”或“思想行为”划界,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于为“思想表达”划界。维特根斯坦显然拐了一个大弯,从思想逃逸到思想的表达(即语言)之中,而语言表达思想,并不揭示它,反而掩饰了它。现代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把哲学的任务归于语言批判,研究哲学就是澄清语言,思想被放到了一边。然而,“思想代命题”(表达思想的命题或表达思想的语句),意味着哲学从语言转向思想,把“分析思想”作为根本任务,即真正的思想哲学是朝向思想本身,是重新学会看世界,以便为思想划界;哲学必须面对思想,意味着要像梅洛-庞蒂那样“力图思考世界、他人与自我并建立它们之间的关系”。这是“哲学的思想转向”。我们必须重新学会思想并投身其中,与“思想”“思想哲学”在一起。

  “思想哲学”作为一种特殊哲学,其价值与一般哲学完全一致。罗素在《哲学问题》中发出哲学价值之问:“哲学的价值是什么?为什么应当研究哲学?”这同样适用于“思想哲学”。旧思想理论只是新思想理论的特殊现象,思想哲学作为新的理论框架,是种种思想理论的元性升华,其价值在于从理念上融合与超越各路思想理论,以显示出思想的普遍性或大观念。在实际研究中应尽量逼近这一理念诉求,这有助于“思想”概念摆脱因分散探索而产生的偏见。因为致力于满足人类心灵欲望的普遍性哲学能使哲学家个人跳出自己的小圈子,使思想爬出井底以现身于阔落天地,经风见雨。

  时至今日,“能思想”这件事情似乎不只是“肉身人”的“专利”,计算机的诞生将人类带上“机器思想”或“人工智能”的不归路。人造出“机器人”或“能思想的机器”,后者倒逼前者重新反思形形色色的“思想”。ChatGPT横空出世,给人类带来巨大冲击,以致再次产生了令人忧思的问题:“史上最强AI即将取代人类吗?”“人成为机器还是机器成为人?”“能思想的人与能思想的机器能否实现共生?”“以机械论处理人的机体与思想的方式今天是否真的可行?”“我们对于未来人工智能应当抱什么态度?”

  上述问题实际上是中世纪初就已展开的关于“能思机器”争议的当代回响。虽然它们目前还不能得到解决,但是我们可以提出若干试答方案。“互利共生”是共生关系中最理想的境界,因而人机互利共生应当是我们处理人与计算机(或人类思想与机器思想)之间关系的最高原则。如今,人工智能对自然语言、现有文本、音频文件、图像创建等电子化内容的处理、转换、理解与阐释等达到了空前高度,大大超出了“机器翻译”的工作水平。可以说,在“能思想”或“会思维”的旅途上,不断新陈代谢且日益广泛应用的计算机又迈出了一大步,把人、机器、人机混合及其“思想”带到新的十字路口。那么,如何重新处理人和机器的词语、概念、思想及其关系呢?事实上,我们根本无法摆脱“人工产物”,诸如人工心脏、人工肝脏、人工肾脏,它们能够植入人体,替代自然脏器并发挥机能作用。人工智能导致的种种危机既是困境又是机遇。我们应该看到,AI毕竟只是人工的精巧,是人之作而非神之作;机器人是人类思想极具创造力的集中体现与重大成果,终将为人所用。在此意义上,我们将解决的“思想”及其归属、本质、目的、规律等问题也总是崭新的。对此,哲学必须有所作为。新世纪的思想概念不仅要重新阐释中外传统的自然、人文、社会理论成果,而且要面对“日日新,又日新”的自然、人文、社会理论革命(诸如人工智能、人机交互、生物科技等),提出多语汇合的哲学解决方案。思想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在变化发展,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新思想,新思想与旧思想概念之间存在既连续又断裂的关系。大科技呼唤大思想,有许多“思想工作”待做,哲学对思想概念的反思也总会有新命新见。我们永远需要思想,也更加需要对思想进行哲学反思。

  总而言之,无论什么语境中的思想都不能缺乏反思,都应当成为哲学专门而系统的研究对象。从哲学上系统地反思“思想”应当成为一项重要的哲学事业。作为事业的“思想哲学”命令我们真诚而客观地“面对思想本身”,以新世纪的新成果、新材料、新元素注入既成思想体系,便会产生新的思想概念、新的思想方式,进而重新理解世界与改造世界。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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