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泉汉简是研究汉代西北边疆治理和丝绸之路的重要资料,其内容虽以边塞邮驿管理记录为主,但由于边塞吏卒也有文化需求,故仍包含有零星书籍残简。这些书籍残简在当地被使用、传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汉代西北地区普通吏卒的文化修养和精神旨趣。如Ⅰ90DXT0209⑤:18号简(以下简称“夏育”简)属于久已失传的佚书,内容与勇士“夏育”有关,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汉代西北边塞地区的尚勇之风。
夏育事迹渐趋难考
“夏育”简为红柳材质,单行书写,长22.8厘米,宽1厘米,厚0.15厘米,属“非儒者之贵”的“尺籍短书”。《悬泉汉简(贰)》释作:“衣带磨车干将莫邪剑冠毋适冠履不訾之躅至齐王传舍谒夏=育=不应”(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悬泉汉简(贰)》,中西书局2020年版)。夏育是周代勇士,常与“(孟)贲”并称。《韩非子·守道》:“贲、育不量敌则无勇名。”《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汉书·扬雄传上》:“贲育之伦,蒙盾负羽,杖镆邪而罗者以万计。”《道德指归论》:“力什乌获,势百孟贲,勇千夏育。”《论衡·语增》:“夫以索铁伸钩之力当人,则是孟贲、夏育之匹也。”
秦汉文献虽常见“夏育”,但对其具体事迹则记载较少。《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汉书·地理志》称夏育为卫人,简略交代了夏育的籍贯和死亡。
东晋南朝后,人们似乎对夏育的事迹已不太了然。《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称:“或云夏育,卫人,力举千钧。”文中用“或云”二字,说明夏育的形象已经模糊。唐人颜师古注《汉书·司马相如传下》“勇期贲育”时,对孟贲有详细介绍,称其“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豺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但对于夏育却仅说“亦猛士也”。李善《文选注》注西汉王褒《洞箫赋》“桀跖鬻博儡以顿悴”时称“鬻”即夏育,但具体事迹则“未详其始”,可见史事之阙。延至今天,我们已很难通过传世文献知晓夏育之“勇”的具体表现。练春海撰《勇士申博图像考》(《文物》2015年第5期),根据汉画像石(砖)中有关“申博”“夏育”的图像资料,结合《史记索隐》所引高诱“夏育为田搏所杀”和陆机《夏育赞》“夏育之猛,千载所希;申博角勇,临頟奋椎”的记载,提出申博(即田搏)曾与夏育角斗并椎杀后者的推测,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关于夏育的研究。
悬泉汉简填补“夏育”故事
今天我们对勇士夏育所知甚少。“夏育”简的出土,可在一定程度上补充我们对夏育生平的认知,证实汉人于夏育之“勇”所知较后世为多、秦汉文献中关于夏育之勇的称颂皆有所据。
关于该简,笔者试断句如下:“衣带磨车,干将莫邪剑,冠毋适冠,履不訾之,躅至齐王传舍,谒夏育,夏育不应。”“磨”,通“摩”,有蹭到、触及之意。“衣带磨车”指束衣之带长而飘逸,触及车身,可能是形容衣带主人下车时衣带及车的样子。“干将莫邪剑”前漏掉了“佩”之类的动词。西北汉简“无敌”皆写作“毋适”,如肩水候官有烽燧名“毋适隧”(73EJT26:43),显然取“无敌”之意。“毋敌冠”应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冠。“不訾”,非常贵重、无法衡量计算。,以“足”为形符,应有穿于足上之意。该字与“屦”同以“娄”为声符,且“足”与“彳”有意义上的关联,可能相通。“不訾之”即极为贵重的鞋子,与“干将莫邪剑”“毋适冠”同样都是通过贵重的服饰用物来显示主人的气质不凡。“躅”即“踯躅”,犹豫徘徊不进。此人衣着甚丽、气度非凡,然而下了车要走进齐王传舍谒见夏育时,却犹豫徘徊,怯懦不进。
此简是夏育故事简册中的1枚,主要描写了来客至齐王传舍谒见夏育的场景。虽仅31字,但不仅有铺陈排比的辞藻,更巧妙地通过来客的衣着风度与即将面对夏育时的胆怯、来客之谨敬与夏育之倨傲这两对反差对比,凸显了夏育的凛然勇猛,文学性极强。该册其他简已佚失,所以故事并不完整,但仍可补充我们对夏育的认识。
首先,关于夏育的时代。《汉书·地理志》称:“周末有子路、夏育,民人慕之,故其俗刚武,上气力。”文中“周末”具体指春秋还是战国并不清楚。《战国策·韩策二》载,韩哀侯时,聂政刺韩傀后自杀,其姊称:“勇哉!气矜之隆。是其轶贲、育而高成荆矣。”如此,则夏育当不晚于战国前期。然据本简“齐王”称谓,夏育则应活动于“徐州相王”之后的战国中后期。《战国策》并非对夏育事迹的直接记载,时代未必可靠。
其次,传世文献称夏育为卫人,但《太平御览》卷560《礼仪部》引《皇览·冢墓记》载:“夏育冢在济南历山上。”济南是齐地,为何会有“卫人”夏育的冢墓?一直没有很好的解答。据本简可知,至少在汉人的历史记忆中,夏育和齐是有关联的。居于“齐王传舍”,说明其或是齐臣,或使于齐,可能死于齐地,故葬于济南历山。
最后,本简“夏育不应”的记载,说明其为人倨傲。而知晓其“倨傲”的性格,既能深化我们对其“勇”的认识,更有助于理解其最终死于庸人的结局。前引练春海文认为杀死夏育的是田搏,从“田”这个姓氏可知,其当为齐人。联系这些史料,似可推测夏育是在使齐过程中或臣于齐王之后,被田搏所杀。
与“夏育”有关的汉代文物,除悬泉汉简外,还有河南周口、荥阳出土的“夏育”榜题画像砖。这些画像砖与“成荆”等勇士画像砖成对出现。其中“夏育”形象,皆瞋目张口、抱手蹲踞,呈现出将举重物的姿势。这种构图方式可能是为了展现其“力举千钧”的勇猛形象。
勇士形象彰显边塞尚勇之风
除“夏育”简外,西北汉简中还有关于先秦其他勇士的内容。罗丰《一个智慧的阴谋 ——北魏漆棺画中的“二桃杀三士”故事》(《美术研究》2020年第5期)曾指出,居延甲渠候官遗址出土的EPT57:54号简“冶子田开强公孙挟博于”与《晏子春秋》所载古冶子、田开疆、公孙接“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有关,认为该故事主题是三士的“义”和晏子的智。
其实,《晏子春秋·内篇·谏下》“二桃杀三士”故事开篇即称三士“以勇力搏虎闻”,三士争论及自杀前皆关心“不死,无勇”这一中心问题。故事500字左右,其中“勇”出现8次。因此,与“义”相比,“勇”更可能是“三士”的核心形象。山东、河南、内蒙古多次出土汉代“二桃杀三士”画像砖(石)和壁画,与居延地区流行的此故事一样,应该也是对“勇”的宣扬。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晏子春秋》载“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这种叙述,与悬泉简“夏育不应”一致,都是通过对重要(或气度不俗)人物礼贤下士而不为勇者所礼的描写(“过而趋”是极重的礼节),来彰显勇士勇猛的形象。《晏子春秋》指出三子倨傲于晏子,是“二桃杀三士”的缘起。由于悬泉“夏育”简缺失,我们不知道后文如何。但根据夏育终为庸夫所杀的结局,可以推想其后续情节与“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会有相似之处,可能也是夏育因无礼而激怒来者(或即“田搏”),最终被来者用计杀害。这类故事主题一致,都反映了时人对“勇”的看法和认知。
“夏育”和“二桃杀三士”的画像都在中原出现,西北边陲汉简中也分别发现了相关故事。这既说明尚勇之风在汉代民间的普及,也体现了作为移民社会的汉代西北地区在文化上受中原的影响。
由于西北地区地处与羌胡对抗的前线,故民间尚武、好勇之风更为浓郁。汉代西北民政、军事机构多有以“勇士”“勇敢”命名者,如金城郡有“勇士县”,敦煌地区有“勇敢隧”(敦煌汉简2020号),肩水橐他候官有“勇士隧”(肩水金关汉简73EJF3∶130号)等。敦煌马圈湾108号简“徼其精勇”和680B号简“勇敢吏”称谓,都反映了军士“精勇”“勇敢”的重要性。军队需要“孟贲”“夏育”这样的“勇敢吏”,故《汉书·西南夷传》中杜钦就把“孙吴将,贲育士”作为精锐军队的标志。
东汉后期,西北边军中多见以“夏育”为名的将领,如在平定羌乱中成长起来的北地太守、护乌桓校尉夏育和郭汜同党夏育。同时代还有名“孟贲”者。可见这些成长于西北边军的将领,以“夏育”为名,应该和时人对“夏育之勇”的崇尚有关。而这种以“夏育”为勇士典范的做法和尚勇之风的形成,可能与“夏育”故事在民间尤其是西北边塞的流传有密切联系。悬泉“夏育”简就是关于这种联系的最好注脚。
汉晋之后,随着书籍佚失,“夏育之勇”的细节慢慢模糊,但相关崇尚仍有孑遗。《隋书·音乐志下》载,大业二年(606),“突厥染干来朝,炀帝欲夸之,总追四方散乐,大集东都”。其中就有“夏育扛鼎”的内容,“取车轮石臼大瓮器等,各于掌上而跳弄之”。“夏育扛鼎”是对“力举千钧”的具象化描述,可能是史传缺失之后民间对“夏育之勇”内容的填充。但这种填充,与秦汉时期完整的“夏育故事”相比,应该是不完整甚至不准确的。
我们通过悬泉汉简发现“夏育”佚书,可窥汉代夏育故事之一斑,可了解早已不彰的夏育其人,探究秦汉“勇士”故事之模型,体会西北边塞地区“尚勇”之风。“夏育”简虽小,但作为认识汉代西北地区尚勇之风的新材料,价值不小,值得重视。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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