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在讨论一个较新的概念或话题时,我们会首先划定讨论的边界,也就是明确论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双方对于这一概念或话题的认知保持在一个落差较小的水平上。但是对于“元宇宙”的讨论却似乎并不是这样。
“元宇宙”(metaverse)这个词来自赛博朋克科幻小说的代表作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从小说中提取的命名使得这个概念本身就具有某种“文学性”或者说“想象空间”;同时,伴随着技术迅雷不及掩耳的发展,一个个崭新的名词在人们尚未理解其含义之时已经一次次地完成了自身的迭代:头戴式显示器、全息影像技术、脑机接口、三维建模与实时渲染技术、区块链、物联网,等等。
文学式的“憧憬”和对新技术“一知半解”的模糊状态让我们中的大多数把“元宇宙”判定为“人类继移动互联网之后的下一场数字化大迁徙”,一如马修·鲍尔在《元宇宙改变一切》中得出的结论。进而甚至可以嗅到某种“乌托邦”或“理想国”的味道。对此,笔者更认同吴冠军在新书《从元宇宙到量子现实——迈向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中的说法:“元宇宙的热潮,并无法解决这个世界本身的危机。”
对于“元宇宙是理想国吗?”这个问题的分析,笔者认为可以分化成另外两个问题,首先是“元宇宙”能带来什么?其次是“理想国”的实现需要什么?
“元宇宙”能带来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又可以分为两个小问题来谈。第一,作为“数字资本主义”的最新表现形式的元宇宙,一定无法避免的是什么?第二,区别于谷歌、脸书、亚马逊、优步这些借助数字技术将既有领域进行重组的平台,元宇宙可能有所突破的又是什么?
近二十年来,“数字资本主义”被看作是既有资本主义发展的新阶段,蓝江在《数字资本、一般数据与数字异化——数字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引》《数字资本主义的三重逻辑:一般数据、虚体、数字资本》等文章中论述了“数字资本”的概念。他围绕着新技术革命生成的这种新资本形态给出了一个分析框架,认为在互联网平台趋于形成垄断的环境下,数据的生产、收集、流转、交易对于资本逻辑驱动的生产活动而言已经具有了独立的价值,这使得“一般数据”成为继金融资本之后的又一种新的资本形态,数据资本运营能够使相关企业获得巨大的收益;同时,在存在论上,一切人和物都必须经过一般数据的中介,在数字化空间中呈现出来,在其中异化为“虚体”。
在云计算出现以前的(web1.0、web2.0)时代,互联网等媒体仅仅作为一种传播手段而存在,也就是一种可以使人类的社会性生产成为可能的工具。然而进入web.3.0时代之后,网络传播增添了一个新形态,即“监测受众”。网络平台的运营商通过持续地监测并记录用户的个人数据,以及其在线活动的轨迹,将这些信息收集、储存、合并、分析,并最终实现通过贩卖用户的数据,达到从广告客户方获取货币价值的目的。这是一种很典型的、谷歌式的人工智能蓝图,即实现一种持续的、实时的生命政治剥削。这种剥削十分隐蔽,它不会像传统资本主义条件下一样,工人可以明确感知自己被剥削的状态,而不断生产着网络信息的用户们对自身的生命政治剥削状态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也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劳动会在资本逻辑中成为剩余价值。库克里奇提出了一个非常戏谑又颇具创意的词汇:playbour,即“play”与“labour”的合成词,中文翻译成“游戏劳工”或者“玩工”,意指网络用户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所做出的一系列上传图文、发邮件、分享音乐、转发微博、朋友圈点赞等有助于剩余价值创造以及占有的无偿劳动的行为。这些行为表面上模糊了“玩”和“劳动”之间的界限,劳动起来感觉像玩一样,但实际上,劳动的结构已经发生了改变。以游戏(play)作为伪装,网络用户变成了完全无报酬的剩余价值生产者,由此“玩工”被嵌入了旧有的劳动剥削体制。“劳动力的生产日益逾越资本雇佣所设立的边界。就其潜能来说,劳动力总是逾越其与资本的关系。也就是说,与他们在工作时间的表现相比,人民有能力做得更多、生产得更多……生命政治劳动力的能力逾越工作领域,充满整个生命……从劳动力的角度或者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这种能力永远不算多。只有从资本的角度看,这才是一种过度,因为它并不生产可以被个体资本家所占有的经济价值……”
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角度来对数字资本主义反思的目的,就是打破这种所谓的“数据垄断”行为,将广大用户生产出来的一般数据转化为共享资源。
但是,在以数字资本主义运行模式为基底的元宇宙中,除了“被剥削”之外,“游戏劳工”们只能甘心当“韭菜”,无法获得更多了吗?在笔者看来,元宇宙区别于其他平台最鲜明的特点就是用户在互联网场景下所进行的数字劳动,不仅具有为资本主义平台生产“数字产品”的功能,还有再生产劳动者的主体性的功能。也就是说,用户在进行数据生产的劳动过程中,“游戏劳工”本身也会因为自行创造,也就是因为享有了某种形式上的自由而获得了作为自由主体的自我认同感。
2021年初,百度推出了国内的第一个元宇宙平台:希壤。希壤是传说中可以无限生长的土壤,而土壤本身就是在最底层的一些东西,百度想要实现的是通过开发一系列新的工具、平台、技术,搭建好基础设施,让用户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入在真正的创意上。也就是在希壤上生长出真正具有艺术性的东西。再比如,横跨技术行业和内容行业的游戏,常规的游戏虽然也有互动性,但是它们所能提供的交互娱乐体验与元宇宙所能达到的无法相提并论。VR所能实现的中国画一样的散点透视,无论是三自由度还是六自由度,都是游戏或电影的制作者无法控制的、用户自主决定的移动方式。如果从动画制作的角度来讲,元宇宙可以实现降本增效,即通过AIGC、UGC的工具帮助大家把很多前置的、需要其他专业人员手工参与的一些环节以低代码的方式完成,这样使得更多并未掌握这些专业技能的普通人也有机会做创意表达。
乔布斯说,当宽带、算力提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计算机会成为一个生产力工具。信息是具有遍在性的。无论是互联网、音视频平台还是虚拟人直播平台等,只有在信息交换的速度层面、算力的层面没有障碍之后,只有当算力和宽带不断发展,用户的自我表达手段才可能具有更多的可能性。这就是元宇宙能带给我们的。
而“理想国”,或者说未来的理想社会又需要什么呢?如果我们回顾马克思哲学意义上的理想社会,即自由人联合体所具有的特征就会发现,首先在经济上,自由人联合体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及生产方式的否定与超越,达到自由人联合体的过程也可以被视为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过程。因为生产资料作为一种带有阶级属性的财产,是资本家对劳动者进行剥削的经济基础,只有将生产的条件与劳动本身重新整合,异化劳动才有可能被消除。但是基于现有的状况判断,无论元宇宙依托于哪个平台,或者用户需要戴哪家公司生产的额头显,他们的创造活动依然要依赖特定的生产条件。至于这种生产条件,即平台的所有方或头显的生产方是否有可能不是某一方的资本而是呈现出某种共享形态,笔者以为,路途荆棘。
但是,如果从自由人联合体的文化方面来看,伴随着社会物质生产关系的改变,社会占主导的意识形态也将发生变化,而对于整个人类命运总体的关切也是自由人联合体理论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马克思认为,阶级解放应当与人类解放相统一,在资本全球扩张、世界市场形成的历史背景下,物质和精神的生产都具有了世界性,“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自由人联合体不应当是排除某些人的联合体,而应当是没有外部的、关乎人类全体命运的联合体。其所强调的实际上是一种“生物圈”意识,即将个体幸福的同感延伸到整个人类,将我们的同类生物作为进化家庭的扩展,这恰恰也是自由人联合体理论的一种当代表现。伴随着物联网体系与能源互联网体系的发展,跨地区生产和共享绿色电力将成为可能,由此,将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从对无限物质增长的坚持转到对可持续经济发展的承诺上来也指日可待。伴随这一转变而来的还有人类心理上的改变,即向共享时代和生物圈意识的飞跃。
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所能实现的交互式通信,与能源和物流互联网所组成的新型智能设施已经开始以节点的方式扩展,如WIFI一样将社会变成一种互相贯通的神经网络,使我们有可能作为一个延伸的人类家庭彼此产生同感和社交。综上所述,元宇宙未必会成为冲破资本逻辑的断裂性因素,引导人类社会走向某种“理想国”,但它的技术革新所带给用户的自由表达体验未必不是另一种“理想国”。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人工智能哲学交叉学科平台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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