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麦克法兰:理解四种文明——中国、日本、欧洲与盎格鲁文化圈
2022年08月29日 10: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8月29日第2480期 作者: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

  剑桥大学人类学荣休教授、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终身院士、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关注现代世界诸起源及特性之比较研究,主要研究方向为历史、法律史、历史人口统计、人类学、社会学、计算和视觉媒体。著有《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给莉莉的信:世界是如何运作的》等。

  很高兴有机会参与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组织的学术交流活动。在这里,我想讨论一下如何理解中国、日本、欧洲和盎格鲁文化圈这四种文明。这次我主要想探讨的是21世纪的一个重大趋势,即全球权力重心从西方转移到东方。

  我将利用一个简洁易懂的图表来阐述这个问题(见下图)。这个图表展示了全球经济重心的快速转移。首先是从东方转移到西方,然后是从西方转回东方。现在,这种转移显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导致了压力和紧张的局势。这在很多方面与大英帝国被美利坚帝国取代时的情况很相似。许多人声称,这很可能会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和其他问题。我想就这一背景展开更深入的探讨,因为我相信为了避免灾难我们必须相互理解,这也是我作为人类学家的职责。人类学家要做的就是接触并试着了解另一种文化,然后再解释给本国民众。因此,跨文化理解是人类学的根本目标,这也是我尝试在更大范围内达成的目标。

  在这个简短的演讲中,我希望能为大家阐明更多问题。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果感兴趣,可以进行深入的研究,相关内容的中文译文很快将面世。此外,大家也可以阅读我在大约10年前出版的一本中文书。这本书汇编了我于2011年在清华大学王国维纪念讲座中的演讲内容。它针对目前的问题作出了部分解释,主要是针对西方国家,也就是盎格鲁文化圈,尤其是对英国文化及其衍生出的美国文化与其他文化作出了解释。它解释了在当初民主政府尚不具备某些原则(如法治等)的情况下,西方现代文明是如何诞生的。我在王国维纪念讲座中的演讲稿被整理成了《现代世界的诞生》这本书,大家可据此展开延伸研究。

  在世界的另一端,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华语文化圈。过去20年来,我几乎每年都会访问中国,总共去过17次。三四年前,我决定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中国的一切都总结到《一本书教你读懂中国》中,该书中文版即将面世。它基于西方人对中国的看法,试图向我的朋友和同事解释中国的现状,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也就是世界的两端。

  现在,我想说说与本次演讲主题有关的第三个问题,也就是一本关于四种文明的书,它试图为屹立世界的四种文明确立相应的原则。书中并未涉及伊斯兰文明,但在其他国家出版的简洁版本中,我用一章的内容讨论了关于伊斯兰文明的问题。大家可以看到,刚刚在中国面世的中文版《中国、日本、欧洲和盎格鲁世界:关于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以下简称《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封面上有一幅世界地图,它展示了屹立于世的文明。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观点。我把亨廷顿书中九种不同的文明简化为四种:浅蓝色指代盎格鲁文化圈,也就是将英语作为常用语言的国家,而橘红色则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华语文化圈,另一个就是日语文化圈,不太显眼的蓝紫色代表的是欧洲文化圈。

  这些主宰世界的文化圈分别意味着什么呢?文明,在我看来,指的是拥有共同文化,且通常拥有共同语言的地区,但文明不一定指的是共同的政府。它代表着一种社会体系、一种世界观,它把从南美洲到葡萄牙,或者从英国到澳大利亚的民众紧紧团结到一起。不同的国家可能隶属于同一个影响范围,或同一种文化,这就是我所说的文明。

  《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旨在向那些感兴趣的读者解释人类社会的主要构成单位是什么,以及它们是如何运作的,因为许多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了解自己的国家,也可能了解自己所在的文化圈。他们知道,英国人与美国人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如果你问他们,日本社会和中国社会是如何运作的,英国和欧洲有什么不同,他们就一问三不知了。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也没有深入研究过这些问题。我希望通过解释这些差异来促进这些不同的文明更好地共存,目的不是形成基于盎格鲁文化圈或华语文化圈的单一文明,而是让文明继续得以共存,不过,这需要以客观理解为基础。

  我在《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和其他书中采用了大量隐喻,我希望能避免冲突,促进文明共存的和谐局面。我曾经使用过关于音乐的隐喻:整个世界可以被看作一支管弦乐队。盎格鲁文化圈像是架钢琴,华语文化圈则是把小提琴,而欧洲文化圈则像把大提琴,等等。它们各具特色,各有所长,同时相互合作,不会试图去支配或强迫另一方。另一个隐喻就是大树。我认为,它们分别是橡树、白蜡树,或是竹子,共同构成了我们所谓的森林。在这片森林中,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谐共存。这些树木密密匝匝,挨挨挤挤。但总的来说,它们能完美共生。这是一个很形象的比喻。

  我利用追根溯源的方法,从源头着手去理解这些文明。因为正如使用这种方法的托克维尔所指出的,我们很大程度上是由种子决定的——用植物来作比喻,种子是最初形态。在这种情况下,以盎格鲁文化圈为例,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00年前,其间有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法律、政治和社会体系。再以中国为例,中国的历史要悠久得多,可以一直追溯到中国早期的各类文明。之后是儒家思想和佛教,但是其根基是道教,以及非常古老的家族制度。有趣的是,欧洲的情况也颇为类似。欧洲以两种相互冲突的文明为基础,分别是罗马文明和希腊文明,直到4、5世纪还在主导欧洲。随后还出现了盎格鲁—撒克逊文明,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欧洲历史上时有冲突,循环往复。

  日本拥有非常古老的萨满文明。从中国传播到日本的萨满文明一直流传至今,萨满文明的诸多特征都被延续了下来,我对此稍作解释。“在演变中延续”的观念对这一切至关重要。日本哲学家丸山真男曾提出:文化的深层元素始终延续,他称之为“执拗低音”。表面的文化元素一直在变化,但从基础层面来看,像语言一类的元素,比如中国的语言或文字,却会在发展过程中坚守恒定的原则。因此,底层的语法是永恒不变的,而上层的很多元素却瞬息万变。在一些方面,英国也保留了贝奥武夫和乔叟时期的传统。所以对我来说,《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体现了我本人思维模式的改变。这本书和最近出版的一两本作品见证了这种变化。作为一名人类学家,我首先关注的是社区层面的状态,比如喜马拉雅山脉上的某个村庄、英格兰的某个郡或某个村,而我的第一部作品就是这样完成的。然后,我又上升到国家层面撰写了几本关于英国和其他国家的书籍。

  过去的20年里,随着全球一体化进程的不断推进,我意识到我们应该更多地从较高层面,也就是从文明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们这个世界的决定性因素是文明,而不是国家。但可悲的是,各个民族和各个国家仍在互相争斗。统一的行动只发生在某些跨国公司或是华语文化圈,或是盎格鲁文化圈之中。这也是我们需要理解的问题,做起来似乎非常困难。但我发现,我们可以借鉴某些伟大的社会科学理论家的方法,比如马克斯·韦伯、卡尔·雅斯贝尔斯和托克维尔等人的方法,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一种文明的本质和它的诸多特点。

  在《四种文明的比较研究》的各个章节中,我分别阐述了家族制度、意识形态、政治体制、法律体系等问题。要简单地描述一种文明并不难,这就意味着,一旦我们通过旅行、阅读、浏览新闻等方式了解了文明的各个部分,那么我们可以据此构建一幅更广阔的图景,随后我们就会变得更宽容更善于理解,也更不容易得出负面的结论,而这恰恰是目前很多问题的来源。

  我认为,各种文明完全没有必要发生冲突或争个“你死我活”。文明之间会有一些竞争,而西方国家的竞争也确实非常激烈,但如果我们能互相理解,保持宽容,并试着多一些同理心,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因为作为人类,我们拥有太多相似之处,尽管由于历史原因,各种文明间长期存在着文化和社会差异。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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