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的超越性
2020年09月21日 08:4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1日第2015期 作者:陈茂林

  生态批评家布伊尔将生态批评研究大体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属于生态中心主义批评。生态批评者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认为它是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提倡生态中心主义,主张进行荒野文学批评,主要关注白人男性作家的自然写作,挖掘其生态思想和生态智慧,并致力于生态批评理论建构。第二阶段立足环境正义,以生态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生态批评为代表。尽管这两种批评理论都取得了很大成就,但随着生态危机加深和生态批评发展,缺陷也日益暴露。首先,其思想基础生态中心主义割裂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忽视了人的社会性。其次,它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但在认识上有泛化倾向,忽视了生态危机的历史和现实根源,割裂了自然与社会的关系,遮盖了生态危机真相,弱化了生态问题的现实关切。最后,文本范围狭窄,形式研究薄弱,批评内涵和方法单一,削弱了理论的阐释力,限制了生态批评问题域和适用性,导致理论与实践断裂。这些都阻碍了生态批评的深度发展。

  在上述背景下,以辩证统一的自然观、人学观、社会观和历史观作为思想基础,以资本主义制度为批判目标的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成为一种全新而可行的生态批评话语。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在突破目前生态批评困境、推动生态批评向纵深发展等方面,都显示出鲜明的超越性。

  辩证统一的人本自然观

  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最根本的问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该问题一直未能得到根本解决,进而引起生态批评的诸多问题,主要表现在肯定生态价值而忽视人文价值的生态中心主义、肯定人文价值而忽视生态价值的人类中心主义、突出性别和种族视角但对人类的利益关注不够的生态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生态主义等。马克思主义独特的人本自然观可以弥补这些不足,并解决这些争端。

  马克思主义认为,自然包括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自在自然是人类史前的自然和处于人类认识或实践之外的自然;人化自然是人类通过实践作用于自然,打上了人类认识和实践烙印的自然。自然是人类之母,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靠劳动实践从自然界获取生产和生活资料,自然是人为了生存而必须与之持续交互的、人的“无机的身体”,人具有自然属性。离开自然,人类生存及其一切劳动实践将不可能。人与自然不可分割。同时,人又是类存在物,具有社会属性。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是人的本质属性,也是连接人类与自然的中介,人通过劳动实践与自然界发生关系,这就是生产力;人在劳动实践中也形成人与人的关系,这就是生产关系,由此确证人类自身社会存在的属性,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人类通过实践将自在自然转化为人化自然的过程,“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自然史与人类史辩证统一,不可分割。人类、自然和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人类社会是人类与自然的结合体,社会与自然紧密联系,不可分割。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

  人类与自然具有统一性,破坏自然就是破坏人类自身“无机的身体”。马克思主义的独特自然观包含着人是自然组成部分而自然是人化自然的思想,将自然纳入人类实践范畴,成为“历史的自然”。其历史观和自然观、人类史和自然史内在统一,既不是生态中心主义,也不是人类中心主义,解构了二者对立,解决了两者争端。该思想基础使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实现人类、自然与社会的有机统一,人类自然性与社会性统一,人类史与自然史统一,生态正义和社会正义统一,超越当前一切生态批评,可谓突破当前生态批评困境的根本。

  具体现实的批评目标

  第一阶段生态批评的靶子是人类中心主义,第二阶段生态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生态批评的批评目标分别是人类中心主义和男权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或生态帝国主义)。这些流派都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认为它是生态危机的根源,但这一文化认识有泛化倾向,忽视了生态危机的历史和现实根源,遮盖了生态危机真相,弱化了生态问题的现实关切,导致其带有乌托邦色彩。究其根本,这些流派没有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深入探讨,概念含糊,造成自然与社会分裂。

  杨通进考察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三层含义。第一层是生物学意义的人类中心主义,即人具有生物属性,必然维护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以人自身为中心。第二层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即人所提出的任何环境道德都是根据自己思考而得出,都是属人的道德。第三层是价值论意义上的,理论核心是:人的利益是道德原则的唯一相关因素,在设计和选择道德原则时,我们只需看它能否使人的需要和利益得到满足和实现;人是唯一道德代理人,也是唯一道德顾客,只有人才有资格获得道德关怀;人是唯一有内在价值的存在物,其他存在物都只有工具价值,大自然的价值只是人情感投射的产物。生态批评批判和主张超越的不是生物学和认识论意义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是价值论意义的人类中心主义。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对生态危机的批判超越第一阶段以大地伦理学、深层生态学和自然价值论三大流派为代表的伦理批判,及第二阶段以生态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生态主义为代表的文化批判。伦理批判明显的缺陷是把人看作地球生态系统的普通一员,仅把人当作生物学意义的自然人,忽视了人的社会性,淡化了生态批评的人学品格。而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和后殖民生态批评的现实性和实践性依然欠缺,暴露出乌托邦色彩。

  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对生态危机的批判转向了资本主义制度。资本主义工业化导致城市人口激增,消耗掉大量粮食,但城市人口的排泄物没有回归土地,而是排在了河里,不但引起污染,而且引起城市与农村、人类与土地(自然)之间新陈代谢的断裂,最终酿成了全球生态危机。这一认识具有理论上的深刻性和实践上的可操作性,克服了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分离,提升了生态批评的现实性。

  “美学的历史的”批评原则

  第一阶段生态批评立足自然写作,主张生态中心主义批评,坚持生态利益至上,强调人的自然性,但忽视人的社会性,降低了文学的人学品格,受到环境正义者和第二阶段生态批评者的质疑和批判。第二阶段生态批评主张环境正义,突出了性别和种族甚至阶级视角,女性主义和后殖民文本进入批评视野,但对文学作为“人学”的本质属性中“人”的社会性认识尚不深入,对人类的类利益重视不够,对人类、社会、自然之辩证统一关系探讨不够深刻,导致理论带有乌托邦色彩,文本范围狭窄。同时,当前生态批评主要是挖掘和阐释作品生态意识和生态智慧,属于外在研究,内在研究(形式或审美研究)方面依然欠缺。这些都削弱了生态批评理论的阐释力和适用性。而马克思主义批评独特的人学观和“美学的历史的”批评原则可为生态批评提供理论资源和方法指导。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一种类存在物,人的类本质就是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对象性存在和社会性存在。实践是人的本质属性,也是同动物的重要区别。人是一种对象性存在,人在自由自觉的劳动实践中把自己的物质和精神力量运用到对象上,这就是人的客体化,由此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和生命价值。这不但促成自然人化,也改造了人类自身,即人化自然、自然化人,人类与自然通过实践实现了主客体辩证统一,可为生态批评形式研究或生态审美提供启发。

  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马克思主义坚持文学是人学,是审美意识形态,主张“美学的历史的”文学批评。这决定了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的超越性,可为生态批评提供丰富的理论资源,并弥补生态批评形式研究不足的缺陷。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可以社会历史批评、意识形态批评、文本形式批评、生态叙事研究、文化研究等方法研究文本的生态主题和生态艺术。诸如人的异化、自然异化、人与自然解放、科技与自然的关系、资本主义制度批判、生态帝国主义和叙事、结构、修辞、风格、自然与人物塑造等话题都可进入批评视野。这不但能大大拓展文本范围,开阔生态批评视野,克服文本狭窄的缺陷,同时也可提高生态批评理论的文本阐释力,克服理论与实践的断裂状态,大大提升生态批评的人学品格。

  综上,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是一种全新的批评方法,以独特的辩证统一人本自然观解决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克服了生态批评忽视人的社会属性的缺陷;以资本主义制度批判克服了生态批评伦理和文化批判的浪漫主义色彩,增强了理论现实关切。其独特的人学观和“美学的历史的”批评原则,大大拓展了生态批评空间,丰富了生态批评理论内涵和批评方法,克服了理论与实践的断裂状态,在生态批评和生态文明建设方面具有广阔的学术前景。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研究”(17BWW01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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