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贯注”的审美快感
2022年10月17日 09:4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0月17日总第2509期 作者:夏静

  “一气贯注”的说法多见于中国古代的诗文评。文气充沛、气势浩荡的作品,带给人的审美感受,就是一气贯注,这是艺术创作和批评鉴赏中审美快感的重要来源。类似的说法,还有一气如话、一气写出、一气直下、一气连属、生气贯注等。这类“气学”话语是我国古代诗文评中独具民族文化特质的部分,散发着诗性与智慧的光芒。

  为了教育孙辈学习写古诗,近代诗词名家俞陛云写了《诗境浅说》一书。俞氏自幼承家学,精于诗词,在文学、书法方面造诣颇深,他喜好以气论诗,深谙传统“气学”之精义。《诗境浅说》一书于1936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全书专论唐诗、唐律作法,作者将精力悉数放在分析每首唐诗、每副名联的声调、格律、句法乃至意蕴之深、诗境之妙上,书中常以“一气贯注”论诗,读来令人印象深刻。

  在评王勃的《送杜少甫之任蜀川》时,俞先生认为此诗的前两句叙明题旨,“与君离别意”六句,“皆送友之词,一气贯注,如娓娓清谈,极行云流水之妙”。他强调作律诗忌枝节横断,认为唐人律诗无不气脉流通,此诗即为代表。在比较崔颢的《黄鹤楼》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之后,他认为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崔诗从黄鹤仙人入手,前四句皆言仙人乘鹤之事;刘诗从西塞山铁锁横江入手,前四句皆言王濬平吴之事,两诗皆为一气贯注之作。在比较贾岛的《渡桑干》和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之后,他认为两诗在作法上,皆首尾相应、同一机轴。前者“作七绝者,或四句一气贯注,或曲折写出,而仍能一气,最为难到之境。学诗之金针也”;后者“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

  此外,《诗境浅说》一书,还频繁使用浩瀚之气、以气运之、气脉流通、浩气流行、一气直书、劲气直达、气象宏阔、清空一气、一气奔放等。如评张乔的《书边事》一诗,“高视阔步而出,一气直书,而仍有顿挫,亦高格之一也”;评杜甫的《登高》一诗,“有一泻千里之势,纯以气行,而意自见”;评李白的《下江陵》一诗,“诗笔亦一气奔放,如轻舟直下”;评王维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一句,“复清空一气,所谓妙手偶得也”;评马戴的“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一句,“诗有作意,而能以气运之,律诗之枕中秘也”。纵观全书,以“一气贯注”为代表的“气学”话语范畴,是俞氏谈诗论艺的重要话语资源,也是传达诗歌审美感受的不二之选。

  “一气贯注”的说法,也多见于清人的画论、书论。乾嘉时期的沈宗骞,画山水人物,传神精妙。在他看来,烟岚云树、村落平原,曲折可通,总有一气贯注之势,“密不嫌迫塞,疏不嫌空松,增之不得”。他看重泼墨,认为泼墨的目的,要使山石林木照映联络,在交接虚实处,以淡墨落定,蘸湿墨一气写出,从而呈现出一气相通之势(《芥舟学画编》卷二《用墨》)。道光时期的朱和羹,习书四十载,寂寞一生,著有《临池心解》一书,同样认为习书贵在一气贯注,执笔如枪法,凡左右、前后、偏锋、正锋,必随势转之,操纵在心。“凡作一字,上下有承接,左右有呼应,打叠一片”,方能尽善尽美。稍后的陈其元,出身名门望族,宦游四方,见多识广,他晚年娱情翰墨,著有《庸闲斋笔记》十二卷。在解释结体法时,陈其元强调学书者,须每笔三折、一气贯注。无论从有笔墨处求之,还是从无笔墨处求之,都要做到疏密长短、轻重疾徐,参差中见整齐。清代学者的这些看法,既是对传统艺术鉴赏理论中审美感受的精彩总结,也开辟了“气学”理论的新境界。

  为了理解“一气贯注”这类古人的审美感受,还应该对“气学”话语体系的其他问题略加探讨,譬如与之意义关联极强的古人有关“气势”的说法。古人看重气势,诗文佳品,气势为先。气顺则语畅,语畅则势足,势足则感人。历史上的《孟子》七篇、贾谊的《过秦论》、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等,因气势磅礴,被广为称道。势源于气,气必生势,两者同源共生。曾国藩认为,“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同治四年六月初一日家训》)。气势、气运、气象构成气场,强大气场带来的审美感受令人极为震撼。唐僧皎然曾用“气势腾飞”来描述高手之作在诗境传达上的千变万态与精妙绝伦(《诗式·明势》)。因此,论文先论气,论气必论势,大抵是古人的共识。

  当然,问题的另一面还在于,气势太甚,亦非佳作。度的把握,极为重要。对此,古人的认识极为透彻。唐代李德裕曾提出两个命题:“气不可以不贯”和“势不可以不息”(《文章论》)。前者强调要一气贯通,后者强调要留有余味。若单单讲求气壮则文无余味,便会令人有冗长泛滥、瞋目短后之感。“建安七子”中的刘桢曾提出“辞已尽而势有余”(《文心雕龙·定势》)。无论壮言慷慨,还是娓娓清谈,话说完了,但气势还留在听众印象内,令人回味无穷。也正因为如此,清代桐城“姚门四杰”中的方东树,曾评价苏轼作品,认为其言太尽、一览无余,应“济以顿挫之法”(《昭昧詹言》卷一)。今人傅庚生在谈论“势度与韵味”时,推崇《孟子》之文是有气有势的典范。他视气势为文章之本,“无其气者无其势,无其势者无其文”(《中国文学欣赏举偶》)。凡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者,皆属无本。只有襟怀开豁、志气充沛者,才能气势宏伟。由此可见,古今学者眼中的上乘之作,是生气贯注、顺势而为之作,而非奄无生气、剑拔弩张之作。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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