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假设 推崇创新——卫聚贤的治学观
2020年12月23日 09:5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23日总第2075期 作者:姚永辉

■卫聚贤(右)、郭沫若(左)在考古发掘现场 资料图片

  20世纪上半叶,中国学术界对古代中国学问的研究有三个重要的界标:一是晚清最后十年的国粹之学,暗中为民族革命张本;二是“五四”以后“科学地整理国故”运动持续发酵,借用西学方法衡定传统文化;三是抗战时期,面临民族的生死存亡,刺激了学人对中国文化的价值、民族前途等问题的思索。三十余年间,中国学术界在一轮轮激烈的对话中实现快速的“新陈代谢”。卫聚贤的代表作与主要学术观点,主要产生于后两个时期,研究涉猎驳杂,在考古学、民俗学、社会学、文字学、文学等领域皆有所建树,尤其是他的古史研究,往往有“惊人”之论,呈现出“特异”色彩。

  善于提问 大胆假设

  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清华国学院是培植学子预此学术潮流的土壤,引导他们深入学术研究的堂奥,自发成立学社、出版刊物以即时、公开表达学术观点。早在清华学校时,卫聚贤就表现出非凡的魄力,与同学成立“述学会”。置身疑古思潮的洪流,卫聚贤逐渐形成了重视提问、善于提问、大胆假设的治学态度。

  卫聚贤认为,学者的天职就是提出命题。大胆假设使卫聚贤时有创获。如,他看到在南京发掘的六朝墓中有新发现的石器,此类新石器陆续又在金山、杭州等地有发现,遂提出江南地区有新石器文化的命题,把江南地区古文化的时间大大提前。又如,他判断成都白马寺出土物为早期文物,提出巴蜀有与中原地区不同的文明发展线索。尽管他的文章存在证据不足的问题,但是对这一命题的大胆假设使国内外更多学者关注并参与其中。随着20世纪考古发掘的不断推进,最终得以证实。

  卫聚贤坚持自己的观点但也不顽守,自言“是个心地坦白的人,不愿自尽,也不受人恶意攻讦,而轻变立场。这是我所抱的治学态度”(《说文月刊》1940年第1卷序),又强调“学问是研究出来的,应有自由发展的余地,对不对是另外一问题,特别是古史的研究至今在萌芽时期,比如言语,考古到现在还没有考证清楚,所以我这个意见,也许三五年后自己也要推翻的,但在我还没有获得新的见解以前,我仍旧坚持这个主张”(《中国古代社会新论》)。

  做学问要将目标聚焦于解决问题,既不以私心独占史料,又要避免将个人情感带至学术论辩,应以开放的态度对待不同意见。他判断成都白马寺出土物为蜀国遗物,提出“巴蜀文化”这一独立于“中原文化”的概念,当时因为证据不足、论证不严等问题,有不少学人提出反对意见,商承祚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卫聚贤一直催促他撰文发表。商承祚说:“聚贤向我征稿的时候,我就同他说写一篇《成都白马寺出土铜器辩》,是同他绝对对立,拿客观的眼光来判断,作学术上的检讨,抛弃主观,不作强词夺理与人歪缠。他一口允许,并且极端的赞同。时时催促我赶快写。确实难怪,我是伏波将军、医中圣手,是来启复他的理智,是来医治他的沉疴,他如何不高兴欢迎!”论辩双方的自信与对彼此的尊重跃然纸上。

  也许是抱持着“提出假设具有非凡意义”的观念,卫聚贤认为“研究学术只要思想不落伍,方法精密些,就是证据不大确凿,也可继续去搜寻,至于结论的不大适当,暂不要管他……研究学术,也应当先有个假设的结论”(《古史研究·第二集》序)。因此,在大胆假设之后,由于论证过程不严密,结论往往难以成立,也时常陷入“结论先行”的泥淖。这在其古史研究中尤为明显,同是毕业于清华国学院的朱芳圃就批评卫聚贤取材不精确,又加以附会,易发生伪造事实、曲解古书、妄立系统等弊端。童书业指出,卫聚贤对《穆天子传》《山海经》的考证存在过于武断、倒果为因、谬解古书、穿凿附会、论据怪诞、妄事臆测六大问题。

  卫聚贤的大胆假设有时等同于大胆想象,他乐于观察、勤于思考和记录、善于发现问题、不为陈见所束的治学风格也使其获得许多宝贵的创见。朱芳圃在批评之余也赞扬他立论新颖,不为前人陈说所宥;诠释古书,时有特见,足令抱残守缺之徒,惕然自省。

  注重史料的采集与使用

  因为善于发现问题,以及由此驱动持续不断想要解决的探索欲,卫聚贤特别留意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并不受所谓史料类型的束缚,认为举凡墓志、族谱、民俗调查、口述记录等皆应为我所用。在“处处留心”中发现新的问题,考验着研究者的智识与眼光。卫聚贤与于右任等探访石纽,就特别注意采集石斧、陶俑、石刻等资料,同行者作诗调侃说“考古大家卫聚贤,目如电溜口河悬。乘危远迈羌夷寨,到处逢人问石棺”,地下文物和口头叙述皆能吸引他留意。

  “处处留心”所潜在累积的“过眼经验”,为他带来诸多研究灵感。如对新石器的持续关注与采集,使他判断“江南地区有古文化”;偶然间看到一些零散的文物继而又实地探访,逐步勾勒出“巴蜀文化”的命题;对家乡古建筑的探访,使他写出戏曲文物研究的开山之作《元代演戏的舞台》;在调查山西票号时,除广泛采集票号合约、号规、红账、信稿、账册等原始资料之外,还记录票号人士的口述以及墓志铭等,使《山西票号史》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除此之外,卫聚贤还关注现实社会,勤于动笔,收集、整理了研究民国社会的重要资料,如介绍上海通货膨胀时期辅币代价券的流通情况;整理当时各类资料,汇总《九年不食的杨妹》,成为研究民国时期社会生态的鲜活史料。此外,他对当时秘密社会组织的追踪,至今仍为此领域的重要参考。

  史料的收集、整理,最终是为了更好地运用史料解决问题。卫聚贤主张材料多,议论少,认为读者从排比的材料中自然能得出结论,反对发空论,强调尽可能查阅、使用一手材料。他的研究常常综合运用人类学、古文字学、文献学、神话学、民俗学、地理学等方面的知识。中国现代考古学兴起之初,在考古学与历史学之间存在壁垒,卫聚贤指出“研究考古的少有研究历史的,研究历史的亦少有研究考古的”,然而研究中通常需要同时借助地上与地下材料来解决问题,“不懂考古学的发掘古物是毁坏古物,不懂社会学的发掘古物是埋没古物”。史料的搜集、整理是史学研究的基础,卫聚贤认为学术重在研究,应公布史料,促进共同研究,有时因担心材料公布不全,他就索性亲自做古物的调查与发掘。

  运用历史统计学整理国学

  材料是研究的砖头,还需要研究者的设计修建,才能构成牢固的建筑。卫聚贤的古史研究,一方面注重历史地理学、文字学、音韵学,从文法考证古书本等;另一方面,运用统计学的方法来展开研究,可谓其最大特色。随着西方及日本史学中统计学方法的传入,至20世纪20年代,中国史学界开始倡导新史学之历史统计学。卫聚贤在大学时曾学习过统计学,但将统计学运用到历史研究中,则主要受梁启超的鼓励,以研究《春秋》《左传》《国语》的作期、作地等,最终撰成《古史研究》进入史学研究领域。

  历史统计学的兴起是20世纪初科学主义盛行的结果,“自然科学要试验,社会科学要统计”。卫聚贤认为,历史学也有必要借助统计学的知识来进行“科学地”研究,“社会学需要统计,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历史学需用统计,向来没人注意,虽有人常喊着:‘用科学方法整理国学’的口号,但是作的人很少”(《历史统计学》自序)。在他看来,历史统计学是整理国学工作中不可或缺的科学方法,“发表言论,理论也圆通了,证据也确凿了,但方法不精密,不足以作定论”(《应用统计的方法整理国学》)。

  运用统计学展开研究,除通过统计数据以发现问题外,更重要的目标是通过数据结果推求原因、发现问题,如果将考察时段拉长,则还要分析发生了怎样的变迁及其理由等,即回到史书中去探寻导致各种作用结果的原因。他在研究中广泛使用历史统计学,也因此发现了一些前人忽略的问题,如讨论《山海经》作地部分所举证的23项子题,用统计学的方法归纳《山海经》中的现象、中国的现象、中国以外的现象等,虽然结论多令人难以信服,但这些不同地理分布的统计数据的确提出了关于《山海经》材料来源的一些新问题。除此之外,卫聚贤运用统计学整理晚清民国山西票号、帮会的一些资料,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934年,卫聚贤的《历史统计学》出版,包括“历史统计学”与“中国统计学史”两部分。曾撰《统计的训诂学》的胡朴安评价说,“虽一小册,而开研究历史者之一新途径”(《历史统计学》序)。中国统计学会会长盛俊的评价可为当时历史统计学的兴起作注解,“今以统计方法来治史,矫正向来以文学治史,以人生哲学治史的流弊,不但我国历史的改造,利赖于此,就是从纠正人心改良社会着想,也是一服对症药剂”。

  推崇学术创新 专意读书治学

  卫聚贤曾自言学术研究有三变:在山西信古,在北平、南京疑古,在上海为有信有疑。从心潮澎湃地追随热闹到冷静独立地反思,这反映了他的成长历程。他推崇学术创新,斥墨守成规为懒惰,提出了一些具有开创意义的命题。这份勇气、自信与笃定,与他在清华国学院短暂却受益终身的学习经历密不可分。此外,国学院诸先生言传身教,鼓励学子树立大志向,这样的氛围潜移默化地培养了学子独立的思想与不凡的气度。

  以学术研究为志业的这份热情,使卫聚贤即便面临生活的绝境也未曾停止写作。虽然他的一些观点不被学界认同,说他“治学同作文章,都不求甚解,写了就罢,说完就算,信不信由你,对不对在他”(商承祚语)。然而,他博览群书,亦为学者所钦佩,“见解不一定全对,甚至有的根本错误,但‘好学深思’四个字,总可当之而无愧的”(聂崇岐语)。张光直曾言“够资格称为书痴的人,才能够写考古学史。卫聚贤先生是我的大师兄,他一生以出怪论为著,我一生所最钦佩的读书最多的人就是他”。卫聚贤以“享清福为死亡的等待”,“我的手脑尚能活动,我就拼命地写”,至耄耋之年仍快乐于笔耕。朋友眼中的卫聚贤,待人和厚有礼,自奉俭约,他相信“生活简单了,可以使脑筋简单;脑筋简单了,对事业学问要认真负责。若是吃饭菜的样子太多,调和的味太重了,使脑筋复杂,多方顾虑;平时为滑头,遇难则想两方面吊膀子”。

  卫聚贤以“处处留心皆学问,事事如意非丈夫”自警,也因喜爱《水浒传》中鲁智深粗中有细、鲁莽却不失通达,遂用“鲁智深”作为笔名,其治学与对待人生境遇的态度可见一斑。回到学术史,细察在20世纪上半叶此起彼伏的论争中,前辈学人的困惑、思考与行动的展开过程,以及他们的创见或误区,由此窥探时代、学人与学术风气迁转之间的关系,可为不断纵深推进的学术研究提供借鉴。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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