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追求“意境”的散步者
2023年08月21日 09:4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8月21日第2717期 作者:李科林

  宗白华(1897—1986),本名之櫆,字白华、伯华,中国哲学家、美学大师、诗人。毕业于同济医工专门学校(同济大学前身),德国留学归来后执教于东南大学。1949—1952年任南京大学教授,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后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宗先生曾是《学灯》的编辑,也是“少年中国学会”的筹建者之一。年少时泛览典文,于新旧体诗歌领域都很有造诣。通达德语,在汉译翻译工作中同样很有成就。宗白华先生留下的美学大家身影如此令人崇仰,以至于淡化了他原本丰富壮阔的人生经历。

  作为汉语美学的开拓者,宗先生深深着迷于诗词书画中充沛的人文精神。他擅长于从中国诗学传统出发,以理念和感觉的相互激发重新探讨中国古典的审美心理。同时,他译介了丰富的德国浪漫派美学理论和当代欧洲的艺术观念,清楚呈现了西方美学的体系架构,也因此拓宽了汉语美学的观察视野。尤为重要的是,宗先生很早就开始探索中西比较的学术方法,有意识地论证汉语审美传统的独特性,在基础研究层面推动了汉语美学的理论构造。然而,宗先生在写作之中并不着力于理论的体系性,甚至也不强调概念的准确性,而是看重感受的敏锐和思想的跳脱。宗先生的第一部美学著作,即1981年出版的《美学散步》,书名取自他于1957年发表的文章。这本书开篇就道出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散步方式,是他一直以来保持的治学姿态,也是他追随亚里士多德、达·芬奇和庄子的自觉行动。《艺境》作为宗先生在世时最后出版的著作,是他筹谋达40余年之久的文集,更是他坚持追求“艺境”的心血之作。“艺境”化自张璪的“画境”。张璪作画能够双管齐下,甚至以指为笔。这种创作方式,正是宗先生所欣赏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界。在这种自由而散淡的态度中,心灵直接映射出外在世界的无限形象,同时也激发起内在生命的无限创造。宗先生称之为“意境”,并以此解释中国艺术中独特的审美结构。

  宗先生对于“意境”的阐释和论述,也如散步一般时隐时现,但又贯穿终身的考辨与反思。宗先生早期用之描述诗歌晕染出的“情绪”,后来以此解释诗人创作时的“心境”,最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的前后两稿中,“意境”被用以勾勒中国艺术独特的心灵状态,涵括了创作和欣赏、人格与对象、禅境和道家、绘画和舞蹈、书法和诗歌、中国艺术和西洋画派、艺术和哲学等多个相互交错的视角和维度。为了在一篇文章中道尽中国艺术的心灵结构,宗先生总揽多种艺术形式,结合传统诗词书画的鉴赏创作观念,深入发掘艺术作品中的精神层次。除了这些传统的思想资源,宗先生对于“意境”的解释也借鉴了王国维的“境界”说,特别是后者对于不同境界的划分方法,以及主客相隔和相融的解释角度。

  在拓展“意境”内涵的过程中,宗先生主动调用西方审美和艺术理论的资源。在分析中西方艺术的不同之处时,他引导人们思考审美的相融性。西方审美理论构造了优美、崇高等范畴,揭示了审美愉悦的发生机制。宗先生从中国的品鉴传统出发,提出的“意境”并非纯粹愉悦,也非纯粹形式,而是综合性的心灵体验,在情景的结晶之中折射出个人的涵养和历史的积淀。这种中西比较的意识蕴含了他的美学理论的核心主张:立足于艺术的世界性图景认识中国艺术的价值,以中国艺术的独特性改造世界。“意境”既是宗先生面对西方文化主体时所构造出的概念,也是他对于中国艺术传统的总结。无论是将“意境”确定为传统的延续,还是中西的结合,其内涵总是免不了古今中西的贯穿和融通,也很难划定其解释的边界。对于思想的散步者来说,宗先生虽然重视逻辑论证,但并不为说服别人的自我辩护所累。此外,就学术志向而言,他所追求的并不是理论体系,而是情景圆满结合的“意境”,是随心撷取的灵感和回念。此无拘无束的散漫步态,启发着我们在当下的跨文化研究中,寻求突破现有思想框架,尤其是突破被设定或被固化的中西差异的思维定向,而直接走向并接近审美经验内在维度的理论尝试。

  宗先生以“意境”描述中国艺术的特质,他对于艺术的理解并没有止步于绘画、书法、诗歌、舞蹈等具体形式,而是将艺术人生化、人生艺术化。艺术的创造必须灌注生命力,方能在写实中达到传神的效果,最终给人以妙悟之感。如果视生命为艺术品,那么才能无所负累地朝向理想的样式努力。理想的生命样式并不关乎乌托邦或者理想国的实现,而是当下即至的心灵态度,是可实现的诗性“意境”。诗人的生命可以成为他的作品;反之,诗人写下的字句就是他于心灵中体验万物万象的独特方式。不单诗人可以实现这种方式,所有人都可以在唯美的眼光之中将世界上的各种现象、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当作艺术品来看待。这个自我对象化的转变中包括了以审美深度营造自我心灵,以内在心灵之力抗拒外在实际困难,以当下的感性体悟消融烦闷和痛苦,肯定生命的价值,最终重获创造动力的整个内在修养。因此,宗先生将人生艺术化的思考方法,并非要人们被动沉溺于审美的陶醉之中,而是鼓励人们去积极主动创造。宗先生的理论立足于感性生命的无限性,这种无限既是体验内容上的真实、丰富和深刻,更是生命冲动的永不枯竭、逾越限制。在这个意义上,在超然纯粹的“意境”中心,体现出对世界的关切和对生命的救赎。

  “意境”所包含的深沉静照和热切创造的双重性,显示出宗先生在弥合物质与精神、现实和理想之间裂隙的独特方式。正如他在散步中也不断探寻感性和逻辑、研究和生活、东方意境和西洋精神、审美趣味和民族文化之间的相及和相济,与其说是为了达到对立的统一,不如说是为了追问比诸多对立更根本的基础、比外在区隔更超越的方法。回望宗先生的治学之路,他既深究于中国的古典世界,也系统探讨过西欧的哲学历史;既能分享诗词格律的妙处,也能畅谈新诗的意义。在南京大学时,宗先生开设过“美学”“艺术论”“形而上学”“历史哲学”“叔本华哲学”“尼采哲学”“康德哲学”等课程。1952年院系调整,他从南京大学到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先加入西方哲学史教研室,后来又到了中国哲学史教研室。1960年美学教研室成立,宗先生作为最早的成员,一边承担“康德美学”的教学任务,一边指导《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的编纂工作。学科划分在今天已经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大学教育的事实,以至于我们往往会惊叹宗先生在不同学科领域之间的自如跨越,反而忘记了不同学科的设立其实晚于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治学生涯,也无法框定他对于艺术和人生意境的追求。对于这样一位思想的散步者而言,他的乐趣更是在自然所得,而非外在的执着。

  在宗先生的学生、同事和朋友的回忆中,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将他比作陶渊明,因为他有一派淡泊超然的名士风度。对于宗先生而言,嵇康、阮籍、陶渊明等人的风度让人领会到他们不物于物的洒脱和对抗“权威”的高洁,更重要的是在艰难之中仍坚持对于理想的追求。无论是在怎样的历史处境中,宗先生始终坚持在审美的“意境”中洗涤人性,通过个体生命的培养实现对于时代的重塑,以此背负历史赋予知识分子的使命。这种“纯粹的”学术态度中也透露出个人承担民族命运的信念和勇气。

  “意境”所包含的沉重使命,让人难免猜想散步者的心态。尽管宗先生说散步者应当没有计划,但这并不意味着散步者没有追求。庄子在山野和人世里寻找着全人,达·芬奇在街头的猎奇融入了对于理想人体的研究,而亚里士多德的散步也是在克吕昂学园内的有限逍遥。宗先生每次散步最终也还是要返回教工的宿舍或公寓,但他仍期待在城市的马路上邂逅偶然性的发生,哪怕是一朵鲜花或者一块石头,都能让他感到自我放逐的自由,再将这种瞬间的无限感带回到有限的日常之中。宗先生早年在机缘巧合中买到唐代佛头,虽然是他一生的珍藏,但也不得不把它和书刊一起挤在书案之上。在宗先生并不宽敞的书房里有着丰富的藏书,尤其是德文书籍,从《浮士德》到初版的《存在与时间》,从《追忆似水年华》到《珍珠衫》(德文版),以及艺术史、诗歌集、心理分析、欧洲历史等方面的书籍无所不有。虽然藏书并非偶得之物,但如此广泛的书目已足够为读者打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精神空间,而宗先生在字里行间散步时所收获的奇思妙想或许也当算是偶得。在宗先生去世后,他的藏书都捐给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图书馆,等待着后来人在他的思想小径上也有偶得的“意境”,养成自己的意象。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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