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合作已成为人类未来进程和发展前景的决定性因素。从人类与自然界关系的角度来看，全球范围内的气候变化、环境恶化、资源枯竭等问题已经到了唯有人类共同面对、通力合作、集体行动，才有可能找到有效应对之策的境地；从人类内部不同层次和类型错综复杂的关系角度来看，基于网络的全球化和扁平化时代的到来，使得人类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大，参与竞争与合作的范围越来越广，却又越来越相互依存和依赖。这使得合作成为唯一和必然的选择。

　　然而，传统生物学以生存和繁衍竞争为主线推演出来的人类发展画面，及经济学以理性经济人假设为前提勾勒出来的人类活动画面，与上述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要求格格不入。基于这些理论建立起来的各式各样的关于个体竞争、公共选择、集体行动的理论，即便不是错误的，至少也遭遇了无法解释和解决当代社会诸多现实问题的困境。不是人类社会遭遇了这些理论所谓的“集体行动困境”或“社会困境”，而是这些理论遭遇了无法解释和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的困境。

　　“超级合作者”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2005年，借创刊125周年之机，《科学》杂志邀请全球不同学科领域的顶级专家提出了125个“驱动基础科学研究以及决定未来科学研究方向”的科学难题，“人类合作行为如何演化和维持”问题被确定为其中的25个“重大问题”之一。此后十余年来，围绕这个问题，不同学科领域的科学家们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掀起了人类合作行为研究的热潮。以马丁·诺瓦克为代表的研究团队取得的成就格外引人注目，其基本观点反映在《超级合作者》一书及近年来的一系列文章中。他们从生物学、人类学的角度证明，合作是人类这种高等动物所具备的一种超级能力，既是人类进化和发展的产物，又是人类未来进步和发展的动力和机制，称其为“突变和选择”之外的“第三条进化原则”，并用亲缘选择、直接互惠、间接互惠、空间博弈、群体选择五种机制阐释了人类合作的原理。此种基于自然选择原理推演出来的乐观人类合作画面与达尔文描绘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悲观景象迥然不同。然而，由于其关于人类合作的理想画面仍然奠基于抽象的人性假设之上，而不是扎根于现实的土壤之中，所以无法真正揭示现实世界人类合作的规律，也不能为破解人类合作困境提供切实可行的方案。

　　有限理性合作观

　　有限理性合作观是当代心理学的有限理性思想和研究成果延伸于人类合作问题的一种理论尝试，具体包含以下三个基本观点。第一，人是人性与理性交互作用的高级动物，因而也是人性与理性角逐的战场。在现实合作情境中，人性之欲削弱理性之力，理性之力抑制人性之欲。人性之欲有善恶之分，无论善恶之欲，都可能削弱理性之力，而理性之力也既可能抑制恶，又可能抑制善。两种力量相互作用和制约，塑造了真实世界中的有限理性合作者。第二，有限理性是人类合作的前提。人是理性的，不会像进化论假定的那样出于纯粹的自私欲望而不合作；人的理性又是有限的，也不会像经济学的博弈论描述的那样精于计算而不合作。绝对理性的利己带来基于纳什均衡的不合作行为，而非理性的自私只会带来暴力和动乱，有限理性才是人类合作行为的基石。第三，有限理性塑造人们基于个体、环境和社会线索及其联结作出合作决策的启发式规则。在现实合作情境中，人们采取基于经验、直觉、情绪反应、社会规范和习俗等的简单启发式规则作出决策。这些启发式规则有其深层的认知基础和机制，只有弄清楚其潜在的认知规律，才有可能刻画人类合作行为的真实画面，建立说明、解释、预测人类合作行为的整合性较强的理论模型。这种观点和理论模型与现有的观点和理论模型具有完全不同的假设和基础，能够衍生出破解人类合作困境的全新对策和方案。

　　基于个体、环境和社会文化因素的证据

　　有限理性合作观为探讨合作启发式问题奠定了理论基础，而合作启发式为有限理性合作观提供了鲜活的例证。我们从个体、环境和社会文化因素三个方面，为有限理性合作观累积了丰富的证据。一是来自个体因素的证据。疼痛及其共享促进合作行为；尴尬比无明显情绪表现出更多合作行为；感激和内疚促进合作，而愤怒抑制合作；不同成就动机水平个体的合作水平依次为：成就动机高>成就动机低>成就动机中等；四种性别角色类型的合作水平依次为：双性化>女性化>男性化>未分化。这些发现表明，即便在相似的合作情境下，个体依然会展现出不同的合作水平。我们认为，这并非个体识别出了自身的特质而有意增加或减少合作行为，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可以称之为“遵从个人本性的合作启发式”。二是来自环境因素的证据。人们在时间紧迫条件下更合作；观看自然视频比观看建筑视频后更合作；互惠和遵从情景均促进合作行为，互惠的效应大于遵从的效应；分配和程序公平均促进合作行为。很显然，人们的理性远未达到可以摒除外界环境影响而合理作出合作决策的水平，而常常不自觉地采用基于环境线索的简单规则作出决策，我们把此类启发式统称为“因时因地而异的启发式”。三是来自社会文化因素的证据。①自我—他人关系因素。个体更愿意与经历相似、心理距离较近者合作；社会排斥削弱合作行为；个体更偏向于与上行比较对象合作；传播他人积极声誉信息者比传播他人消极声誉信息者更合作；被他人传播消极声誉信息者比被他人传播积极声誉信息者更合作；接收他人消极声誉信息者比接收他人积极声誉信息者更合作。②来自他人行为的信息。人们更愿意与显露高兴表情者而非愤怒和中性表情者合作；人们能够通过照片识别高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和低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并更愿意与后者合作。③群体因素。人们对内群体成员有更多的合作行为。研究证据表明，相对于个体和环境因素，人们对来自他人的社会性信息更敏感，合作行为的变化幅度更大、更强，我们把此种现象称为“社会占优效应”。此类简单的决策规则可以统称为“因人而异的合作启发式”。

　　变化世界中的合作：面向未来的选择

　　当今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人类面临环境、科技、社会、危机、心理诸多方面的挑战，需要通力合作，攻克难题，拥抱变化的世界。有限理性合作观还原了人类合作行为的真实画面，其揭示的人类合作行为规律对于破解人类合作困境，应对气候变化、环境恶化、资源枯竭等带来的全球范围内的人类发展问题，对于国与国之间、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组织与组织之间寻找有效合作之道，谋求共同福利，对于解决我国改革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均具有重要的政策导向和应用推广价值，并带给我们以下几点启示。

　　第一，在各级各类领导干部中加强有限理性观教育，培养有限理性意识。任何人的理性都是有限的，因此我们应当提倡不迷信自己，也不盲从别人的实事求是的作风。如果是党的领导干部，则更应当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近期研究表明，敬畏感可以抑制“大我”的膨胀心理，从而产生更多的亲社会行为。因此，在党员干部中加强有限理性观教育，培养有限理性意识，有助于其养成敬畏之心，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防止腐败和权力滥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第二，在各级各类组织中开展依规合法教育。在组织目标确定、组织战略规划、组织文化建设乃至管理策略选用问题上，有限理性意味着必须求真务实，因地制宜，与时俱进。任何盲目自大、不遵循市场规律的行为都将受到惩罚。在处理与其他企业或组织的关系问题上，应该做到依规合法，按照商业规律和规则开展有序的、健康的竞争。第三，在公共管理、社会治理中推行柔性制度，做到张弛有度。有限理性合作观对于国家和政府如何认识自身和其他国家及理解和处理国际关系，提高公共管理、社会治理乃至全球治理的水平，具有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当今世界是基于互联网的全球化和扁平化的世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无视其他国家而谋求独立发展之路，合作共赢是唯一的选择。第四，坚持不懈地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加快生态文明建设。有限理性合作观对于人类如何认识自身和自然及理解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显而易见的启示意义。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和保护自然。任何无视自然规律、盲目托大、唯利是图的非理性行为最终都会殃及人类自身。在这种意义上，人类在发展科技、造福人类的进程中，也必须防范违背自然（包括人类生活在内）和生态规律的过度开发风险，作为当今科技发展热点问题的人工智能和脑资源开发计划也不例外。

　　（本研究得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人类合作行为的前沿问题研究：认知的视角”（15ZDB121）资助）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