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美国政府对高等教育资助减少、国家乃至世界经济形势不稳定、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等因素的共同冲击下，美国高等教育领域正在经历严峻的考验。在此背景下，营利性、实用性偏弱的人文学科受到更大冲击，“人文学科日益边缘化、面临生存危机”等言论屡见不鲜。其中，古典学的处境颇具代表性。古典学通常是指以研习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为基础，针对古代地中海世界的研究。一方面，古典学是西方人文学科的基石，在西方教育、文化和学术传统中具有崇高地位。另一方面，古典学常被认为居于象牙塔顶端、远离今天的社会现实、不实用。针对美国高校古典学学科的现状和前景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古典学兼职教授、非营利组织美国受托人和校友理事会（ACTA）主席迈克尔·B. 波利雅科夫（Michael B. Poliakoff）。

　　古典学“遭遇危机”系夸大其词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美国，不少教育界和学术界人士，包括一些古典学教师和学者自身都发表过“古典学学科陷于困境、内忧外患并存”一类的观点，也确有一部分高校对古典学学科作出较大调整。您对此有何看法？

　　波利雅科夫：简单地说，我不认为古典学处于危机之中。一些高校关停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专业方向大多是出于经济原因，但即使是这些高校也仍然倾向于开设古希腊和古罗马历史、古典文明课程，同时也常常开设基础拉丁语课程。在学科传统悠久、实力雄厚的高校，古典学依然坚挺。例如，美国斯坦福大学古典学系有22名全职教师、38名硕博研究生；美国密歇根大学古典学系有34名全职教师、75名硕博研究生。美国最古老的高等教育学府之一圣约翰学院自1937年起开设“伟大著作”课程，要求所有本科生学习古希腊语，以便阅读西方经典文本。此外，每年都有重要的古典学学术著作和论文面世，亦有高校开设了具有创新性的古典学课程。

　　但确实有令人担忧的情形，美国高校中注册拉丁语和古希腊语课程的学生总数下降，这一趋势在美国现代语言学会近年发布的报告中清晰可见。报告显示，2006—2016年，注册古希腊语课程的学生人数从22824降至13264，注册拉丁语课程的学生人数从32164降至24886。不过，美国国际教育委员会2017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同一时期，幼儿园至高中阶段注册拉丁语课程的学生数量有所增加，超过21万人。

　　不同国家对古代文化的重视程度不是一成不变的。18世纪美国建国初期，人们强调实践教育，而非古希腊、古罗马语言和文学这样的高雅文化。但美国开国元勋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詹姆斯·麦迪逊、约翰·杰伊在其关于美国宪法的文章合集《联邦党人文集》中多次引用古希腊和古罗马历史，表明他们熟读西方古典作品。近些年，古典学的“衰落”多见于高等教育领域，而公众对图书、戏剧、电影中的古典学元素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我认为“衰落”只是一个附带现象，它不仅对古典学的未来影响甚微，甚至反而能帮助人们理解古典时代学科化研究的重要性。

　　《中国社会科学报》：西方文明发源于古代地中海地区，从这个角度看，古典学在欧洲高等教育领域是否更受青睐？

　　波利雅科夫：英国及其他欧洲国家高校对自然科学、工程学、经济学和金融学的重视程度也在上升，这一点与美国相似，但欧洲古典学的地位依然稳健。英国牛津大学的古典学本科学位现在放宽了申请条件，对于那些中学阶段没有机会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又对古典学感兴趣的学生而言，只要能通过规定的语言测试也有被录取的机会。英国大学古典学系理事会2019—2020年的数据显示，英国高校古典学本科生和研究生数量都在增加，单一学位和双学位本科生总数为2015—2016年以来的最高值。在希腊，古典学学位的录取标准更严格，申请者必须具备不少于6年的拉丁语和希腊语学习经历。显然，一个国家古老的历史、丰富的考古遗址能激发学生学习古代语言、文学和历史的热情。在美国，人们缺少从小接触古典文化的浓厚氛围，但古典时代仍对大众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古典学并未脱离实际

　　《中国社会科学报》：美国高校古典学专业学生的就业去向如何？

　　波利雅科夫：美国高校中，大多数古典学专业的学生在进入大学前已经学习了一些拉丁语，但大学前就学习希腊语的人非常少，还有一些学生是在参加西方古典文明课程后对古典学产生兴趣的。他们毕业后可以去中学教授拉丁语课程——许多中学生学习拉丁语，而高校古典学教师的岗位数量反而很少。比带来高等教育领域内职业机会更为重要的是，古典学学位为多种职业路径奠定了基础，掌握复杂语法、分析艰深的文学和哲学作品的能力为从事其他工作做了极佳准备。美国医学家、作家刘易斯·托马斯（Lewis Thomas）曾大力强调古典学在医生教育培训中的价值。政府、法律、科技等许多领域的杰出人物都拥有古典学教育背景。例如，两度担任加州州长的杰里·布朗（Jerry Brown）拥有古典学本科学位，已宣布将于2022年竞选马萨诸塞州州长的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丹妮尔·艾伦（Danielle Allen）拥有古典学本科、硕士和博士学位。

　　美国爱荷华大学法学教授德里克·T. 穆勒（Derek T. Muller）曾针对2013年美国法学院的研究生申请者开展了一项调查，这些申请者来自142个本科专业，其中有些人修习了多个专业。穆勒计算了每个专业的申请者的法学院入学考试（LSAT）成绩中位数和本科阶段的平均学分绩点（GPA）中位数。LSAT成绩和本科GPA是申请美国法学院最重要的两个条件。分析结果显示，本科专业为古典学的申请者LSAT成绩中位数为159.8（满分为180），本科GPA中位数为3.477（一般最高为4），两个分数在所有专业中都是最高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您看来，古典学学科现在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波利雅科夫：古典学面临的最大挑战与人文科学其他领域相同——“只有针对特定职业所做的狭义的准备具有良好的投资回报率”，这是一种关于教育和学习的错误观念，它尤其错在认为职业可能性是固定不变的。当前存在的许多职业在接下来10年里或许会消失，但在高度依赖国际交流、全球市场的未来世界中，智力的敏捷性、批判性思维、对证据的深刻理解仍将极为重要，而古典学学科能够培养这些技能。学习古典学需要钻研两门高难度的古代语言、深奥的文学和哲学作品，这给学生带来智识上的优势。

　　投资类大众读物作家、美国投资管理公司“股权罗盘”首席投资官罗伯特·G. 哈格斯特朗（Robert G. Hagstrom）在《投资：最后一门人文学科》一书中基于其多年的金融从业经历提出，仅凭扎实的金融理论知识不足以作出良好的投资决策。他探讨了人文学科对投资理念和实践的启发，例如，在投资研究中运用文学阅读策略可以带来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