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论直言
2023年05月16日 09:2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5月16日第2650期 作者:王善英

  “直言”是福柯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用福柯自己的话说,他研究“直言”的目的在于“通过审视‘直言’的观念,我们就能够明白真言的模式、治理术技术的研究,以及自我实践形式的辨识是如何交缠在一起的”。在他那里,直言是勾连起真言的模式、治理术技术以及自我实践领域的关键概念,亦是其研究真理、权力和主体三者关系的重要概念。福柯曾专门探讨“主体性和真理”“主体和权力”等主体问题,而“人类主体是如何适应某些真理游戏的”则是他一直想探讨的问题。在这个问题的探讨中,直言无疑扮演了重要角色。

  那么,何谓“直言”?根据福柯的分析,“直言”作为一种直接、坦率的言说方式,与“讳言”相对,是指直言不讳地表达。直言意味着什么都说,说出一切。在直言中,言说者用最直接的词语和表达方式清楚明白地说出其所想,避免使用任何可能掩饰其思想的修辞技巧。直言意味着“直言者”的存在,直言者是直言的主体,是言说者,是说出心中所想的人,即“告知一切的人”,他不隐瞒什么,而是通过自己的话语向别人完全敞开心扉。这个直言者即福柯所谓的“阐释的主体”,直言者通过直言活动将要阐释的内容和信息传递给倾听者。所以,直言的“直”意味着表达方式的干脆直接和表达内容的简单明了,它反映了言说者和其言说内容之间的一种关系。

  既然直言是指直言者直接说出自己所想的一切,那么直言者言说的内容究竟是否符合事物本来面目,或者说是否是真理呢?福柯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直言,即消极意义上的直言和积极意义上的直言。所谓消极意义上的直言是指直言者说出“随便任何事情”,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谓喋喋不休、口无遮拦,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话匣子,其所说内容并不必然与真理挂钩。福柯认为这是“坏”的民主风气的体现。所谓积极意义上的直言是指直言者说真话,即毫不隐瞒和毫无保留地言说真相,而不隐瞒其中任何部分,不运用任何修辞和技巧以掩盖真相。积极意义上的直言与真理具有必然联系。在这一意义上,福柯认为“直言者说的就是真的”,直言者知道那是真的,他知道那是真的因为它本身就是真的。

  虽然直言与真理紧密相连,但福柯正确地认识到并非任何言说真理的活动都是直言。他进一步明确了究竟怎样言说真理才称得上直言。由此,他揭示了直言与批判的关系。福柯认为直言是言说真理的人与其对话者之间的“游戏”,直言的作用并不只是把真理展示给别人,而是要告诉对方所想、所做或做的方式方法是错误的。可见,直言具有批判功能,是对他者的批判。福柯说,“批判只存在于与他者的关系中”,它是“探求某个未来或真理的工具、手段”,“俯瞰着它想要管辖却又没有能力控制的领域”。在直言活动的权力秩序中,言说者相对于倾听者而言,在地位上一般是低微的,受倾听者的权力制约,倾听者对直言者具有指责、惩罚的权力。所以,福柯说,“直言来自‘底层’,指向‘上层’”,是从下到上的。教师批评学生、父亲批判孩子不能算直言。福柯说,批判的核心本质上是由权力、真理和主体相互牵连的关系构成的。如果说治理是“凭借依附于真理的权力机制在社会实践的现实中对个体进行压制”的运动,那么批判则是“主体自己有权质疑真理的权力效果和权力的真理话语”的一种运动。在福柯那里,批判是自愿的反抗艺术,亦是充满倔强的反思艺术。而直言充当了自愿反抗与倔强反思的最直接和最锐利的工具,直接指向权力秩序本身。

  正因为直言具有批判性,可能会触动权力秩序、触怒权威,所以福柯认为直言具有被权威惩罚的危险性。他说,“某人言说真理的时候存在着某种风险或危险,他才被认为是使用直言或够资格称为直言者”。比如,一个哲学家冒着因激怒暴君而被惩罚、放逐或杀害的危险,告诉他暴政不合正义,那么哲学家说的是真理并相信自己在言说真理,这时哲学家就是在直言。所以,在福柯那里,只有具有风险的直言才算得上真正的直言,直言者就是“冒着风险的人”。这种风险可能是伤害朋友、丧失友谊的危险,也可能是生命危险,“直言是和面对危险的勇气相关的:它要求勇敢地说出真理,不论是什么样的危险”。福柯深刻认识到直言的风险性,他认为不具有风险性的直言不是真正的直言。

  那么,任何人都可以作为直言者进行直言吗?福柯的答案是否定的。对此问题的思考形成福柯对直言与责任之关系的阐释。他指出,尽管直言被认为是一种责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直言、都有直言的权利。不同社会、不同制度对直言者的资格有着不同界定。直言者往往是具有某些德行或特殊品格的人。直言者亦有不说或保持沉默的自由,没有人逼迫他们必须言说,但是言说者总认为直言是他的责任。一个被迫言说的人不能算是直言者。而出于帮助朋友成为更好的人或帮助君主成为更好的君主的责任,向朋友或君主言说就可以算是一种直言行为。因此,直言始终与自由、责任相关联。这里,福柯似乎忘记了自己说过直言是下级向上级的言说,那么朋友之间的言说就不应该是直言,尽管他有责任,也冒着失去友谊的风险,但与上下级权力没有关系。

  总之,在福柯那里,“直言是一种口头的活动,言说者通过坦率而与真理相关,通过危险而与其自身生命相关,通过批判而与他自己或其他人相关,通过自由和责任而与道德律相关”,即言说者在责任的驱动下,宁愿冒着某种风险而向他者表达某种真理,对他者进行某种批判,从而实现对他者的提升和改善。福柯用“直言”概念深入主体性和真理的关系之中,主体通过自我管理实现对自我生命的观照和自我治理,通过对真理的探求实现对知识、他人、自然、社会等的外在观照。直言虽然只是一种简单的语言表达形式,但直言过程既是一种自我塑造,亦是一种对外界的重塑,是主体自我建构和社会建构的统一。在这个重塑过程中,权力始终对主体发挥着规制和导引作用,主体是否有资格直言、如何直言以及直言的后果是什么,这些问题都与权力紧密相关。

  (作者单位:山东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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