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钟罍组合的印章 作者/供图
■四十里塘调查路线与牟托墓地 作者/供图
牟托一号石棺墓位于岷江上游河谷茂县南新镇牟托村后山脊上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小地名叫“豹圈梁子”。1992年由村民开荒发现器物坑后,茂县羌族博物馆和阿坝州文管所联合对其进行了调查和清理。牟托一号石棺墓是目前岷江上游地区出土器物最丰富、等级最高的一座石棺墓。
形制奇特的墓地
牟托一号石棺墓是以M1为核心规划的墓园或墓地,包括M1和3个器物坑(K1、K2、K3),出土器物丰富。其中,有青铜礼器,如鼎、罍、敦、盏,乐器如甬钟、钮钟、铃、钲,兵器如剑、戈、矛、戟,日用的精美陶器内还盛放着谷物和肉食,还有玉石器、饰品和丝麻织品等。部分器物如鼎、罍、敦、盏、甬钟等,都是第一次在岷江上游河谷发现。兵器,尤其是铜剑,显示出与成都平原、北方草原地区、滇西地区文化的交流,展现了横断山脉民族迁徙走廊文化面貌的多样性;而铜礼乐器、铜戈、铜戟等,则显示出与成都平原千丝万缕的联系。
仔细分析M1,会发现三个十分奇怪的现象。首先,M1出土的礼乐器包括鼎1、罍1、盏1、杯3,甬钟1、钮钟3、铃1,罍和甬钟置于棺盖之上,3格头厢内整齐码放着具有岷江上游本地特色的陶器,里面盛放着粮食和肉类。大量的礼乐器反而是出土于K1、K2、K3三个陪葬坑中。从器物摆放位置看,陶器虽卑,却与墓主更为亲近,礼器虽尊,却与墓主显得疏远。与通常的贵重物品放置在内、普通物品放置在外的随葬品摆放方式相区别。其次,M1的位置在牟托村后面的山脊上,虽然可以居高临下俯视河谷,但是坡度较大(墓顶即为地表坡度)、平地狭小,并不符合通常墓葬选址藏风聚气的要求。再次,M1孤悬山脊,与当时石棺葬普遍盛行的聚族而葬的习俗相悖。以上三点让人不禁追问,墓主为何要选择牟托村后面荒凉的山脊作为墓地,又为何对身后事作出有悖常理的安排?
千丝万缕的联系
牟托一号石棺墓出土的丰富器物,是我们借以窥探战国晚期岷江上游社会的窗口,也是探讨岷江上游地区与成都平原古蜀国之间关系的实物证据。高成林、郝晓晓等学者分析认为,这批器物中的青铜容器和乐器,表现出较强的楚文化因素和越系文化因素。而与牟托一山之隔的成都平原,此时也普遍出现了“楚风西渐”,深刻影响到一大批战国时期的高等级墓葬,如新都马家木椁墓、百花潭M10等。牟托M1的石棺盖上,头厢的位置摆放了1件铜罍,在石棺中部盖板以东,放置了1件青铜甬钟。发掘时,罍口尚盖有一块小石板,甬钟下垫有一块略呈矩形的石块,应该是下葬时刻意摆放。高成林认为,罍和甬钟可能是这个时期象征身份的组合,同样的组合见于马家木椁墓出土的一枚方形印章和什邡城关M33的一枚方形印章。
严志斌认为,蒲江县东北乡M2、雅安荥经县南罗坝村M5出土的方印也是罍与甬钟的组合。而成都青白江区大弯镇双元村M153非常有意思,似乎墓主还没有资格使用罍与甬钟的印章,所以将双罍与双钮钟做成了1枚骨印章的钮,还另外做了3枚双罍印纽的骨印章。
早在商代晚期的三星堆文化时期,三星堆遗址K1和K2中就出土了较多的尊、罍礼器。一直以来,学界也认为,尊、罍在当时的成都平原可能类似于中原地区商代的觚、爵、斝组合,周代的鼎、簋组合,具有礼制意义。而到稍晚的大约相当于西周初期的彭县竹瓦街窖藏,尊已经消失,罍在礼制中可能占据了主导地位。
牟托M1出土的罍和甬钟摆放位置很特殊,很可能意味着墓主接受了成都平原古蜀国的礼制体系,大概率还是这个权力体系中的重要成员。据《华阳国志》记载,在古蜀杜宇王朝时期,即“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马家木椁墓因为被盗,仅腰坑内器物留存,这座拥有5鼎组合的大墓,同时也拥有5罍和5编钟(甬钟),出土的印章上没有鼎,但有罍与甬钟的组合,说明钟罍组合之于古蜀,可能具有更特殊的象征意义。由此可见,牟托M1墓主的身份,应当是十分尊贵的,这也可能是他拥有独立墓地的重要原因。墓主很可能是茂汶(汶山)这一带的君长,汶山是古蜀的附庸国,所以墓主也拥有相应的身份和与之相匹配的礼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随葬品在摆放上会更亲本族的陶器,而将礼器放在较为疏远的位置。
隐藏千年的通道
那么,问题也随之而来。仅是将这些重器从成都平原运输到岷江上游河谷,就需要岷江上游和成都平原之间存在通道。如果牟托M1的墓主身处古蜀的权力体系之中,这两地之间更应该有相对发达的交通,才足以支撑起两地之间的人员往来、信息传递和物资交流。而古代通道问题,由于自然条件的变化和技术的提高,是很难去复原的,所以考古探讨两个地区或文化的交流,一般都不探讨具体的路径。但是因为下文所述的一次考察,我们或许可以探讨这个问题,并为牟托M1的选址提供一种解释。
2021年10月底,汶川县博物馆组织了一次四十里塘考古调查。这次调查的起因是据说四十里塘有一座防御吐蕃攻入成都平原的唐城“孟鹤城”(或名孟获城等)。为了寻找更多的线索,汶川县博物馆联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阿坝州博物馆共同策划实施了四十里塘考古调查。
四十里塘是龙门山脉腹地一块难得的平地,大约分为3台,从高到低、从南向北分别为一塘、二塘、三塘,再往下便是文镇沟河谷。四十里塘四面环山,中间一洼平地,气候相对温暖湿润,地表植被为原始森林。考察队一行从汶川县雁门镇月里村翻山越岭到四十里塘,沿途没有一块可供扎营的平地,四十里塘算是此路自然环境条件最佳的地点。民国时期的地图中也标识出,四十里塘是当地村民往来彭县、都江堰捷径中的必经节点。《汶川县志》说:“雁门负山临江(岷江),两岸壁立,中通一线,只有鸿雁可以飞越,故称为‘雁门’。”当地村民曾在雁门沟见到栈道孔,今不存。如果以四十里塘为节点,从文镇沟(属茂县)入山,便可避开海拔3600—4000米的贝母山梁子,然后从最低的三塘(海拔约2800米)平缓上到二塘、再上到一塘(海拔最高处约3600米),应该是比雁门沟更好走的通道,也应该是雁门沟栈道开发前,穿越龙门山脉,沟通两地的重要通道。出文镇沟口,对岸便是牟托村,对面便是牟托一号石棺墓。
用Google Earth模拟站在M1位置,墓主“起身”看到的景观,除了岷江河谷和山,左侧的文镇沟就是视野内比较重要的景观。而如果站在更高的角度,四十里塘再往北,翻过陈甲山梁子后是两条大沟,南面是连山沟,往北太子岭方向是银厂沟。银厂沟即是湔江的源头之一,连山沟在龙门山镇汇入湔江,顺湔江就可进入成都平原。
墓主拥有铜鼎、铜敦、铜罍、铜钟、铜盏这些来自成都平原的青铜重器,是带有权力和身份象征的礼乐器,并不是拥有财富就能拥有的。墓底木板上有17层织物,除第1层贴近身体的为麻织品外,其余16层均为绢帛,薄如蝉翼,应是来自成都平原。牟托一号石棺墓表现出的对古蜀国礼制的接纳,似乎说明“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这一句记载并非虚言。M1墓主对本土器物陶、麻的亲近,对本族葬俗的尊重,又显示出其不忘根本。
对于一山之隔更加先进、繁荣、强大的古蜀国,墓主有向往之意。对于隔着天险龙门山脉的古蜀国和岷江上游河谷,通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掌握了通道,就掌握了权力和财富。牟托M1的墓主,或许正是因此而选择了这个现在看来很荒凉的山脊。
当然,守望通道现在只是关于牟托一号墓的一个假设,其选址是否真的和这个通道有关?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作为岷江上游最高等级墓葬,牟托M1对通常择穴理念的违背是孤例,还是一种未知的高等级墓地的择穴规则?其他君长的墓又在哪里,牟托特殊的位置能否提供一种寻找的参考范例?这些问题还需要更多的考古工作和发现来回答。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古蜀地区文明化华夏化进程研究”(21&ZD22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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