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大地上的草
2020年12月04日 08:4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4日第2062期 作者:甲乙

  戊戌年春,有朋友转给我一款“形花识色”软件——只要把一幅花草图片传过来,它立马就能识别花草的名称科属等。我学会使用后,立即沉迷其中,心情也得以舒展。每天到住处附近的野地寻查,对各种花草不断有新发现,很快能识别上百种野生植物——我长见识了。

  但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把人工培育过的草和野生草分开。这里所说的野草,也包括野菜类植物(二者不好严格区分)。有些林地有郊野公园的性质,虽然平常不大管理,但春前一场水还是要漫灌的。在这个范围内的草本或野菜都受益,因而较荒野之地的野菜(草)转绿要早些。

  据我在北京潮白河边的林地观察,堇菜、泥胡菜、独行菜、诸葛菜、叉子圆柏、朝天委陵菜等野菜,都是伴随早春降临大地的。和我的主观想象不同,这些野菜在严冬并未消亡,它更多地是把自己掩藏在泥土下面。其暴露在地表的叶子,虽被长达数月的冰霜冻得枯萎焦黄,但这残叶连同周边寥落的枯草,也成为根茎保暖的一床被褥。

  春天到来,天气回温,生命新芽从根茎长出,慢慢伸展到地面,顶开了去冬的残叶败草,新生季节就此开始。而且要不了多少时日,它们就会顽强地将新绿覆盖大地。这时候,去寻找每一种还带着早春寒气的野草(菜),观察它,记录它,春天会慢慢凝聚到你的镜头,挟带一丝暖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就吹来了。这很符合我的期待。

  兼有拍摄功能的手机,成了不可或缺的助手,我带着手机四处寻花问草。每天早上送孙子上幼儿园,回来路过一大片野地荒林。这里长有丁香、女贞、荚蒾、黄刺玫、紫穗槐等植物,各种草类则是星罗棋布,数不胜数。我每每逗留其间,入迷地拍摄每种新遇见的野草。

  野地里,形态相近的草有很多。起初,我总把许多植物弄混。这里来说说虎尾草、狼尾草和狗尾草。其名状的由来应该和虎、狼、狗三种动物的尾巴有关。

  我以前只认得毛茸茸的狗尾草。多年前一次野外行走,翻过一座高崖之后,突见漫山遍野的狗尾草,在大风中翻卷摇曳,景象十分壮丽。虎尾草和狼尾草则是去年初秋,我在北京后沙峪发现的。这两种草的共同点,在于它们向天扬起的穗子(所谓“尾巴”应由草穗形状得来),相比狗尾草的状如围脖,虎尾草和狼尾草的穗子直戳戳的,芒刺粗蛮。但它们也存在细微差异。虎尾草的穗子形同毛刷,顶部比底部更宽,让人联想起老虎圆浑而劲挺的尾巴。而狼尾草的穗子,锋芒根根如针,硬得似乎可用来刷洗钢管,倒是具有狼尾的特性。

  假还阳参是很值得写的一种植物。开始时,它让我困惑,因为我老是把它混淆成蒲公英、蛇莓或夏秋间常见的野菊等开着黄花的植物。假还阳参的叶茎单薄干涩,单个花瓣小小的,远远算不上水灵饱满,但和蒲公英、野菊一样,花朵也是轮形。到了盛开时节,它们在天空下金黄烁然,放出夺目的神采。起初,你可能忽略它,后来它肯定会涌进你的视野。

  春夏之际,假还阳参不早不迟地出现在大地上,时序在蒲公英之后,又肯定在野菊花之前。但它和以上二者最大的差别是,繁殖力和耐受力极强。北方极为干旱的林间野地上,最常见的是假还阳参花开如海。它以大面积密密麻麻的黄花,短时间内覆盖了原本光秃秃的地表。繁衍的速度和规模,以及攻坚克难的精神,在野生植物中可以说绝无仅有。

  我路过一片开满假还阳参的野地,阳光下花枝繁茂如一枚枚金币洒落。由近到远,花朵多得无法穷尽,这让我好奇地驻步,贴近一棵假还阳参加以数点。其茎干有五六个枝杈,除去盛开的花朵,每枝还有对称的八到十个花蕾,统计下来总数有五十八个之多。可这只是一棵假还阳参的花蕾!遍布大地的假还阳参,花朵(蕾)加起来该是何等天文数字?

  能和假还阳参的繁茂相提并论的,大约莫过于夏至草。它的花穗也非常密集。夏至草一般和假还阳参共生共荣,二者的领地常常交汇连界。单体为穗状的夏至草,如军团一样排列齐整又万千交织,层叠不穷的花瓣细小如米粒,密密簇簇地排列在茎干间。阳光逐层照耀,看去如万千珠玉晶莹剔透。而假还阳参和夏至草,相互环抱,难解难分,金黄和银白波起云涌。

  在北方野地大面积生长的还有诸葛菜(又名二月蓝),其花期相比假还阳参和夏至草要早,入春不久,就能见到它们在林间开放。大片花朵蓝白间杂紫色,润泽而舒展,给春野平添一种幽雅的美丽。其花朵散发出的香气,淡淡悠悠,随风而远。

  我发现,光是以“茅”命名的草就有好几种。例如高羊茅、拂子茅、筒轴茅、白茅,等等。野地较多见的还有青蒿、芦竹、小檗、蒺藜、大蓟、羊角草、通泉草、田旋花等。蓟,分大蓟、小蓟两种。大蓟叶有刺毛,呈三叉戟形,小蓟个头稍小,叶无刺毛。但二者花颜形状近乎一样,都是毛乎乎的紫色球状花。和蓟的花朵形色近似的还有泥胡菜,其花冠圆头粉紫,叶子也有毛刺感。泥胡菜生长节气稍早,长叶开花比蓟大约要早上十来天。

  野地上,蒿的种类也不少,如青蒿、播娘蒿、白莲蒿,等等。我对蒿类植物的最深印象,就是它们周身会散发特有的浓郁气息。这是颇有冲击力的野性传播。它和辛辣的阳光混合一起,熏浴野地的绿风和云影。它预示炎夏日深,季节流逝,大地有了秋的意味。

  和鸦葱相识,给了我一次大惊喜。那一天,我路过一片野草地,不经意间,见到它在丛草间独自开放,花的形态似乎是缕缕光芒的交织,形成一团神秘白晕。鸦葱花注定不凡,美得令我无语,再次证明世界的丰富和差异,一切存在皆有可能。之后,我跟踪拍摄到它花开到花落的过程。这给我带来了发现的乐趣,让我神经兴奋,甚至血流加快。

  忍不住要说说的,还有打碗花、田旋花、牵牛花。别看它们个头小小的,但顶着和叶茎比例不相称的花朵,花形如微型杯碟,又如镶嵌纹边的裙裾。花的动势由枝蔓牵引,如清溪流淌野地。几种花的外形都很接近,在我看来较难区别。在很长时间里,只能迷离其中。

  相形之下,打碗花的花期最早,其次是田旋花,最后才是牵牛花。打碗花的色泽,粉白泛出桃红,清丽动人。它开花时,天气正热,得经受骄阳的曝晒,但花朵很皮实,不见有萎蔫的迹象。而田旋花“花旋”浓彩晕染,层叠妍丽。一场暴雨后,带着雨滴的田旋花有如翩跹丽人,花瓣粉红带紫,反射着水汽雀跃的光纹。

  至于娇羞的牵牛花,在清晨开得甚为姣美。它错落有致的花朵,在野地间呈现一种疾徐有度的生命节奏。你路过它,总会看到它亲人般地向你微笑。我曾在地铁高架轨道下的荒地,拍摄到银白、浅蓝、宝蓝、粉红、紫红等几种颜色的牵牛花。那个五彩缤纷,让人联想到天边彩虹。牵牛花盛开的时节,天已转冷。它的花朵大多在早晨开放,以笑颜迎接初阳拂照。

  还有忍冬!人们又叫它金银花。它在夏天开白黄二色交替的花。到了冬天,北方大地一片萧瑟,它的叶子落尽,枝条却留下一串串光泽闪烁的小红果,温煦悦目,含情脉脉。被寒冻所苦的人,从它那里可得以慰藉,从而继续人生之路。忍冬,这名字多么恰切。

  我常常觉得眼前的花花草草都是造化显示的奇迹。早春的草,初夏的草,久旱的草,暴雨后的草,以及入冬的草。它们向我们展示的是多么奇特而又美好的野生世界!

  我由这些野草,常联想到人类自身,以及人类之外的生物。由一个叫“命运”的事物统筹,我们活过自己的四季,抒情惬意,心接寰宇,或哀悯伤独、郁郁寡欢,这是“存活”的种种形态。相形之下,野草活得本真、淳朴,保留了远古以来的天性。它不会自诩高贵,对世界从无欺瞒之心。我自感不如,或者说相差甚远。我发自内心地向野草致敬。

  敬野草,敬大地,敬野生自然。纯真、朴厚、智慧,这些珍贵的品质为什么总和大地相关?

  我们喜欢在世界上行走,欣赏自然之美。自然和人类那么亲近,简直是紧紧拥抱在一起。

  爱尔兰电影《狂野不羁》的主人公有一段独白:“我深知野生自然的力量。我就像一棵野草,在爱尔兰无垠的田野上茁壮成长。人们一直坚信人类就是自然,自然即是人类,二者合为一体。我挚爱的山楂树,让我了解自然,为我打开了自然世界的大门。”

  写作此文期间,某天我走到一片旷野的尽头。猛然间,看到地平线上隐现着一群面带微笑的远山。刹那里,我有了一种和自然灵犀相通的感觉。夜晚耽于梦乡。夏夜天幕的繁星,全被置换成大地上星星点点的花草。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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