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粒稻米中藏身
2022年11月04日 09:2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1月4日第2523期 作者:林超然

  做了二十几年的诗人,赵亚东已大致确立了自己的诗歌领地:作品频繁出现在国内的大刊名刊上,获得多种诗歌奖项的鼓励,诗歌主张也有机会抵达不同的耳朵。今天,悬挂着他个性化名签的诗歌之树,主干已经非常粗壮,并且一年比一年枝繁叶茂。这一切自然与他多年来在诗歌道路上苦心孤诣的求索密切相关,是辛勤耕耘秋收的果实。

  在两种境遇之间,以诗歌作为往返的钟摆。赵亚东近年在为自己的诗集命名时,会有“稻米与星辰”“阴影与照耀”之类的立意与定位。而在具体的体验、认知和表达上,他也习惯于在稻米与星辰、大地与天空、生活与艺术、现实与梦境、物质与精神、世俗与心灵、庸常与高蹈、遗忘与铭记之间,寻找诗意的各种可能性。他陶醉于既仰望星空又脚踩大地的诗风。

  那些大片大片倒伏的稻子/一头扑在铁轨上/我想将它们扶起来/在月光下,我只做这一件事/就像小时候/母亲把我从泥水中抱起/有时候,我也在田埂上静静地/坐一小会。等待绿皮火车/气喘吁吁地开过来/如果它足够缓慢的话/我会爬上去,离开蓝水村/我一定会带走一把稻米/装在贴身的兜里/让它们听我心跳的声音/再慢慢地发芽,长出一片/金黄的稻田。(《把稻米装在心里》)

  诗人是怀揣着秘密、忍不住定要与人分享的人。诗中的稻子是关乎童年、往事、母爱、乡愁、恩赐和生命华彩等的复杂指涉,同时也具有星辰的属性。赵亚东的诗歌就种在一块交叉、碰撞和融合的现实主义土壤里,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都只是它的手段。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貌似二值判断的两个端点,其实不是简单对立的,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里面既有烦恼和感伤,有阵痛与焦虑,也有快乐和幸福。

  情感、理性、人格、文化编织成一个综合体。赵亚东的全部作品很像是他用诗歌搭建的一个可实可虚相对独立的艺术空间。这个别具特色的综合体、小环境,体现着诗人的情感趋势、理性走向、人格高度、文化内涵等多个维度“昨晚被大风追赶/衣不遮体/醒来已是年迈。//把炊烟当梯子/去摘星辰,半路上乌云汹涌/迷路在苍穹之上//一只棕熊的幼崽/来舔我的脚趾,后面跟着/决堤的洪水。//梦不受时间的束缚/两重梦境里,我无法把自己辨认。”(《河边的两重梦境》)

  自然、社会、亲人等总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作品镜框中,这个综合体扎根现实,又可向历史、时空、人心的虚拟空间延展。

  “一匹马在深夜/悄悄地生下它自己的孩子/马槽里盛满了月光。刚刚来到世上的/小马驹,挣扎着站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在一堆干草中发抖/它一站稳脚跟就立刻抬起头,凝望着满天的/星斗。我躲在暗处,大气都不敢出/而我的父母,此时还在梦里/神刚刚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恩赐》)这样的画面,有一线生活的现场感,又长着想象的翅膀,由实入虚,由虚入实,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里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他突出的是散点透视,强调的是美在移情。赵亚东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出众。他以深厚的诗歌语言功底,过人的诗歌感受力,顺畅地同万事万物对话、交流,并最终完成了他本人的诗歌编织和精神架构。

  个性化意象的戏剧性与抒情性延展。赵亚东的诗歌自善良、厚道出发,从生活经验出发,借助知性,走向隐喻、多维、开放和象征。写实则见肌理分明,写意则见摇曳生姿。他迷恋河流,进而扩大到整个水意象。“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拿出一整天时间/和你们说话。注视一滴水中/你们虚弱的目光和影子。我不确信/是否被看见。”“当我说出/我们小时候的暗号,水声立刻就要溢出来/我知道这是你们也有话要说。要说什么呢?/你们已经足够幸运,藏身一滴水中,/就没有真正地离开这个世界。”(《水的收留》)“船底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有人用锋利的刀刃/划着船底。仿佛一滴水撕开另一滴/泥沙撕开了顽石,船夫撕开了整条河流。”(《丢失的影子》)“两条鱼相互/拍打着它们柔软的尾鳍/我每天都在暗自责备自己/不能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当我起身时,一滴水/正被另一滴水反复地击打。”(《责备》)“被一滴水生下来,被另一滴水埋葬。”(《乌兰诺尔的打鱼人》)他坚信,能够“认出”一滴水,就可以认出整条河流。

  依托这些个性化的意象,赵亚东的诗歌有了叙事性甚至戏剧性的扩张,当然,作品中的故事并不完备,也无需完备。比如,土豆是他命里的土豆,注定牵系着他整个的生平和命运“土豆。会一直/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它们两手空空/自己洗净自己的心跳/自己抱紧自己的肩膀//一颗土豆归于尘土/就是替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从异乡回到了故乡。”遥远的土豆》)这里的土豆评传,显然就是诗人自传。赵亚东对土豆献出全部的深情和敬爱,土豆就不仅是乡村述往,不仅是农业枝条,而是诗歌美学,更是人类灵魂高处的绝佳景致。

  我们难免与世俗对视,也做不到完全阻挡物欲侵袭,但要牢记艺术永远比技术离心灵更近。可以少写一点儿即兴的一瞥之得,这类作品虽有凑趣、记录、保持诗歌感受之功,但到底是一种碎片式的表达,会分割自己更厚重的力量。“在一粒稻米中藏身”“在清晨的露珠里重生”是赵亚东神往的境界,也是诗人专业化、职业化的完美结局,可能注定最终无人能够抵达,但心向往之,付出全部努力而无限逼近即为可贵,即为获胜。用一生栽种一棵诗歌大树,不求它参天蔽日,但求它生意盎然、自成一格,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做法,无疑会让我们的诗歌和生命美丽非凡。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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