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经济学者瑞安-柯林斯（J. Ryan-Collins）、沃纳（R. Wemer）、杰克逊（A. Jackson）和格里纳姆（T. Greenham）在其2012年出版的《货币从哪里来：英国货币和银行制度的指引》一书中，重点分析了英国的货币和银行制度，并提出了一些新颖的观点。该书于2022年出版的中译本扉页写道：基于翔实的分析，本书提出了颠覆传统认知的观点，即现代经济中货币供应大部分是由商业银行通过信贷投放创造出来并进行分配的。

　　货币的基本类型是通货、商业银行存放在中央银行的准备金、商业银行活期存款。前两种货币称为基础货币，后一种货币称为需求存款，货币大部分为需求存款是众所周知的。瑞安-柯林斯等人在该书中提出的“颠覆传统认知”观点表现在下述方面。第一，人们对银行的通行认知是先吸收存款再发放贷款，但这种认知是不对的。他们指出：“现实情况是，在发放贷款时，银行并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钱。银行并不会等待存款来发放贷款。银行存款纯粹是由银行体系自身创造的。”第二，人们对中央银行的传统认知是可以控制货币供应量，不幸的是这种教科书中的中央银行模式已经过时，也不准确。他们写道：“当银行信心十足时，它们将通过发放贷款和增加借款人存款的方式创造新的货币……商业银行信贷规模的大小以及整个国家的货币供应量，主要取决于银行的信心和动力。”第三，人们对中央银行的传统认知是可以决定商业银行信贷，但是这种认知是不对的。他们指出：“不是英格兰银行决定了银行能发行多少信贷，而是银行决定了英格兰银行必须借给它们多少中央银行准备金和现金。”但笔者认为，《货币从哪里来》一书中提出的“颠覆传统认知”的观点，未能颠覆“传统”认知。

　　不存在无条件脱离存款而发放贷款

　　瑞安-柯林斯等人第一个观点所描述的情况是存在的，但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会发生，商业银行不可能无条件地脱离存款而发放贷款。从形式上看，商业银行可以在账户上以记录借款人存款的方式发放贷款，贷款可以创造存款，但这不是无条件的。假定某商业银行没有接受存款，在中央银行没有准备金，在别的商业银行没有存款，也没持有别的金融资产，现在该商业银行以在借款人账户记下一笔存款的方式发放了一笔贷款，贷款似乎创造出存款。但是，当借款人凭借存款支出的时候，或者提取存款的时候，该商业银行如何进行支付？

　　如果该商业银行通过中央银行进行多边结算，它在中央银行要存有准备金；如果该商业银行与别的商业银行进行双边结算，它必须在别的商业银行留有存款；如果该商业银行通过出售其他金融资产进行付款，它要先持有其他金融资产。这意味着该商业银行必须满足上述条件，才能用贷款创造存款。而商业银行接受存款，正是形成在中央银行的准备金、在别的商业银行的存款、持有别的金融资产的源泉。

　　考虑到英格兰银行已经放弃了法定准备金的规定，如果英格兰银行使用贴现窗口和公开市场操作增加基础货币，也就是商业银行用自己的金融资产交换准备金而出现过多准备金，当然也可以是商业银行用存款补充准备金而出现过多准备金，商业银行可以凭借过多的准备金用贷款创造存款，货币的乘数作用就这样发生。即使如此，超额准备金的来源也是商业银行接收的存款。由此可见，瑞安-柯林斯等人把出现过多准备金或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发生的贷款创造存款过程绝对化和一般化了。

　　中央银行决定货币供应量的变化方向

　　商业银行贷款创造存款的规模受到货币当局的制约。虽然英格兰银行在1981年取消了强制的法定准备金制度，许多西方国家的中央银行也弱化了对准备金的管理，但中央银行仍然采取各种措施对商业银行的贷款规模实行监管，商业银行为了避免经营风险也必须保留足够的准备金。以英国为例，正如瑞安-柯林斯等人在《货币从哪里来》一书中所说的，英格兰银行一直设有流动性机制，并在2009年以后实行新的流动性机制：每家商业银行必须持有一定数量的准备金或者英国政府债券作为流动性保证。另外，英格兰银行根据《巴塞尔协议Ⅲ》对英国商业银行进行监管，核心资本充足率即核心资本对风险加权资产的比率为8.5%—11%。显然，商业银行并非信心十足就可以随意创造货币供应。中央银行不能决定最终的货币供应量是多少，但可以决定货币供应量的变化方向。

　　瑞安-柯林斯等人把现金和准备金称为中央银行货币，他们指出：“在1万英镑的贷款总额中，该银行只需获得额外的937英镑的中央银行货币——不到贷款总额的7%。”但要知道，假定其他条件不变，没有937英镑的中央银行货币增加，就不会有1万英镑的贷款产生。实际上，货币供应量变化过程是中央银行、商业银行、存款者、借款者相互作用的过程，夸大或否认中央银行的作用都是片面的。

　　在现实中，英格兰银行仍然通过调整基础货币影响英国的货币供应量。英格兰银行的货币政策目标是保持价格水平稳定，通常采用调整银行率和基础货币来实现货币政策目标。这里所谓银行率（bank rate），是指英格兰银行对商业银行的准备金支付的利率。当英国经济衰退时，英格兰银行降低银行率并以购买债券的方式增加基础货币；当英国出现通货膨胀时，英格兰银行提高银行率并以出售债券的方法减少基础货币。根据英格兰银行的统计数据，在2020年11月到2022年9月的货币扩张周期，英国基础货币（M0）增加了44.54亿英镑，通货和活期存款（M1）增加了4284.19亿英镑；在2022年9月到2023年2月的货币收缩周期，M0减少了10.87亿英镑，M1减少了1674.79亿英镑。活期存款的变化未必完全是由基础货币的变化带来的，但基础货币对活期存款的影响是明显的。

　　流动性支持并非单方面和无条件

　　货币当局“最后贷款人”的作用并非单方面和无条件。瑞安-柯林斯等人提到的“银行决定了英格兰银行必须借给它们多少中央银行准备金和现金”，是把英格兰银行通过“贴现窗口便利”对商业银行提供的流动性支持，变成了商业银行单方面和无条件的诉求。

　　实际上，当英格兰银行通过“贴现窗口便利”对商业银行提供流动性支持时，对贴现票据的质量、前来贴现的商业银行的资格、贴现资金的使用都有明确的规定。英格兰银行还可以通过调整贴现率来调整贴现数量。英格兰银行市场部执行董事费雪（P. Fisher）曾在2012年发表题为“英格兰银行提供流动性支持：贴现窗口便利”的演讲，对英格兰银行“最后贷款人”职能作了说明。他指出，英格兰银行只会向它认为有偿付能力以及计划可行的商业银行提供贷款。“贴现窗口便利”借款的期限通常为30天，仅打算向银行提供短期流动性支持。“贴现窗口便利”的定价原则是鼓励银行自我防范经营风险并降低道德风险。

　　由此可见，“贴现窗口便利”是双向的：当货币当局要释放流动性时，商业银行未必前来贴现；当商业银行要求贴现时，货币当局未必发放贷款。另外，“贴现窗口便利”是有条件的：符合条件的商业银行提交符合条件的贴现票据才能取得流动性支持。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