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赛博格”(cyborg)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科技与文化术语,其与仿生人、机器人、克隆人等相关概念夹杂在一起,共同构建了一个“后人类”图景,冲击着传统的“人”的概念史书写。因此,赛博格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控制论、生物工程学、仿生学等领域的现实变革,更是文化和价值上的迭新与重塑。但在赛博格被塑造为一种文化,流行于当今社会的同时,其对象指涉却多有含混之处。这一方面来自后现代哲学对赛博格的过度阐释,另一方面也来自大众文化与商业文化的随意附贴,赛博格因此常处于被“强制征用”的情况。面对理解的分歧,我们需要从概念史和事实的角度对赛博格的义界详加考辨,从而鉴别和纠正其误用之处。
“赛博格”概念溯源
“赛博格”一词从创生至今已有大约60年的历史。1960年,来自美国罗兰克州立医院的两位研究者克莱恩(Nathan Kline)和克莱因斯(Manfred Clynes),在向伦道夫空军基地递交的报告《药物、太空和控制论:赛博格的进化》中提出了赛博格的想法,后来又在美国《宇航学》杂志发表了《赛博格与太空》一文,“赛博格”这一概念逐渐流传开来。在文章中,作者设想了一个解决太空旅行的办法,就是将自动化的外接设备与人体重新构成一个控制论系统,以拓展自我调节的功能。这样一来,宇航员就能够通过设备的调节(如药物的自动释放)来适应外太空环境,像“超人”一样在太空中存活。
正如“赛博格”的拼写由来(“cybernetic organism”的简拼)所示,“控制论有机体”的内涵与形象成为人们对赛博格的基本理解。其后,赛博格也逐渐成为科幻作品中的经典形象,像《机械战警》《攻壳机动队》《阿丽塔:战斗天使》等科幻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赛博格。
但是,另一种非人化的赛博朋克形象也经常被当作赛博格,如科幻电影《终结者》系列中的终结者机器人、《人工智能》中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西部世界》中的仿生人等。这种理解曾被克莱因斯明确反对,他认为《终结者》中施瓦辛格所扮演的终结者完全失去了人性,并不符合他们创造赛博格的初衷,因此这类在本质上是非人的机器不应被当作赛博格。
其实,在控制论语境中,经常会出现一种“类比”修辞,即将机器与有机体的控制论特征相类比,以寻求二者之间相互通信的科学可能,这一点在控制论之父维纳的著作中十分突出。所以,机器在某种程度上与有机体具有一定共性,因此机器人也与人类发生了边界的混淆,凡是半人半机器的形象都会被一些人当作赛博格。
但应注意到,类比是在差异中寻找共同点,类比的基础首先是事物之间的差异。“控制论有机体”和“控制论非有机体”之间,存在人与非人的根本性差异,这种差异不应在类比的语境中被抹去。克莱恩和克莱因斯所设想的赛博格,同机器人/仿生人之间,既属于不同的技术构造,又关联到不同的哲学与文化问题,在学理上应严谨区分。目前,对“赛博格”的一些翻译,诸如“机械人”“半机械人”“义体人”“生化人”“仿生人”等,在词义界定上不够清晰,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基于控制论的最初发生语境和义界范畴,“赛博格”应同这些类比化翻译进行区分,重新回到以人类为基础的理解上。
后现代哲学过度阐释“赛博格”
20世纪80年代,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将赛博格作为一个无所不在的本体论隐喻和反讽神话加以阐释,这一方面使其成为后现代文化理论的关键词,塑造了后现代主体的激进形象;但另一方面也让这个概念过于泛化,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征用和附贴的万能术语。因此,《赛博格宣言》虽然被后来的学者大量引用,但其中的问题也常被学界所指摘,尤其是她对“赛博格”这一概念的模糊处理,受到不少人的批评与质疑。
在哈拉维对赛博格的表述中,存在着一种不连续性的指涉。首先,哈拉维将赛博格表述为“控制论有机体”,认为“赛博格是一种控制论有机体,一种机器和有机体的杂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一种虚构的形象”,但这一表述随后又被其他解释所覆盖。接下来,哈拉维又将赛博格视为“喀迈拉”“机器和有机体的杂合物”“本体论”,她说:“二十世纪晚期以来,我们处于一个神话的时代,我们都是喀迈拉(Chimeras),被理论化和编造成了机器和有机体的杂合物,简言之,我们都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它把我们的政治给予了我们。”这其实是有意去混淆赛博格的所指和能指,以期达到一种泛隐喻化的效果。再次,哈拉维又将赛博格视为一个“反讽的政治神话”,而对于一个神话来说,赛博格不再意味着事物的对象,而是意味着一种话语秩序,因此具有更强的开放性和象征性。
这样一来,哈拉维就将“赛博格”变成了“赛博格神话”,也即变成了一个具有高度任意性的空洞能指,任何具有赛博格意味的可类比之物都能被视为赛博格。在这样的话语秩序中,赛博格也就走向了“词”与“物”的分离,赛博格可以是怪物、机器人、异形,乃至现在的“我们”。哈拉维不再关注物质层面或技术层面的赛博格对象,而是关注由赛博格带来的后人类主体性话语。这种理念化的赛博格指认有可能会走向“强制阐释”的理论空想,导致其分裂为现实与理论两个缺乏交集的范畴,也使其概念面临合法性危机。因此,赛博格的定义仍需倚重科学逻辑的阐释,寻求对象指涉的共识。否则,赛博格话语就可能被任意解读,最终沦为后现代主义的喧嚣与症候。
界定“赛博格”概念
面对“赛博格”这一概念在当今被经常误用的情况,我们有必要从赛博格的技术构造出发,明确其对象与范围。根据经典控制论理论和科幻作品中的形象,笔者认为:赛博格指身体与科技人造物在控制论下重组之后的人(有时也指动物)。根据重组的程度和方式,赛博格又可划分为填补型赛博格、器置型赛博格、代理型赛博格和虚拟型赛博格这四种类型。
填补型赛博格,指身体的某些部分被简单的模具、仿生材料所替代,不涉及复杂的器械。其控制论回路主要由力学信号构成,如植入仿生肌肉、义肢、硅胶义乳、人造下颌等人造物的人。这些科技人造物所承担的功能只起到对身体残缺者的弥补或医美作用,所以并不运用过于复杂的控制论技术。相较而言,这类赛博格属于比较低层次的技术构造(当然仿生材料本身可能运用了复杂的制造技术)。
器置型赛博格,指身体的某些部分被复杂的机器所替代。其控制论回路会涉及复杂的生物电信号,如植入了心脏起搏器、人工心脏、电子膀胱、人工耳蜗、意念控制假肢等器械的人。这类赛博格是科幻作品中最常见的形象,一些原本身有残疾的人在变成器置型赛博格之后甚至会具有超人般的能力。在一些大胆的想象中,器置型赛博格甚至全身都成了义体,只保留了大脑和脊椎等少量且必要的神经组织。
代理型赛博格,指人的身体完全成了机械体,在赛博格的身上不再有原来的身体组织。这种赛博格还可以划分为遥控型和替代型。遥控型赛博格指人的意识操控着机械身体,但意识本身还在原始的身体上,因此相当于人的意识遥控着机械身体。替代型赛博格指人的意识已经被数据化。
虚拟型赛博格,指拥有了虚拟身体的人,并且虚拟的身体能带来感官刺激,与意识共同构成了控制论回路。这种虚拟型赛博格可以再划分为拟真型、通感型和意念型三种。拟真型赛博格类似于当今穿戴虚拟现实游戏设备的人,但这些设备会带来拟真的感官刺激。通感型赛博格则是指身体在虚拟世界中受到的刺激能直接在大脑中反映为真实刺激的人。意念型赛博格则是指意识完全脱离现实的肉身被传送至虚拟世界中,并获得了虚拟的身体形象和感官刺激的人。
目前,赛博格仍极具发展潜力,无论在医学、生物工程学中,还是在科幻想象中,都会不断有更新和补充。所以,现在的分类只是暂时的,并不能囊括所有。回归技术层面的概念内涵和类型划分,有助于我们对“赛博格”这一术语有更加精准的把握。像《终结者》《银翼杀手》《弗兰克斯坦》《机械姬》等科幻作品中的后人类形象,严格说来都不应被视为赛博格。概念的误用,已是当前赛博格相关研究中的突出问题,在如今思想界对技术文化新现象的普遍关注下,我们尤其要厘清“赛博格”这一关键概念的义界,这样才能使赛博格相关研究找到正确的前进路径。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19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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