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的“党人”与“清议”
2024年01月08日 10:3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月8日第2810期 作者:孙立涛

  东汉末年桓帝、灵帝时期,面对外戚、宦官交替擅权,正直的儒士除上书请愿、严惩不法外,还发起清议、广施褒贬,即制造舆论予以威慑。现代史家往往将此称为“清议运动”。因宦官以“结党”之名和“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之罪进行诬陷,终引发对士人迫害长久的党锢之祸。这不仅深深影响了当时的政局,而且对后世的思想政治也产生了很大影响。例如,南宋孝宗认为,东汉党锢之风是由“清议”促成的,故欲对“士大夫好唱为清议之说”的现象进行制止。胡三省在《资治通鉴》卷五三《汉纪·本初元年》注中言:“太学诸生三万人,汉末互相标榜,清议此乎出”,又曰:“祸李膺诸人者,非太学诸生,诸生见其立节,从而标榜,以重清议耳。”黄遵宪《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诗曰:“不如《党锢传》,人人主清议。”把“清议”和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联系在一起,其说概来自范晔《后汉书·党锢传》序,其中述及桓、灵之间“匹夫抗愤,处士横议”,“若范滂、张俭之徒,清心忌恶,终陷党议”。以此而言,东汉末年“清议”的发动者即是以“党人”为主的群体。

  “党人”确实存在

  首先需要正视一个问题,即东汉末年桓帝、灵帝时期“党人”是否真实存在?“党人”之名和非议朝政之事,本是宦官集团对士人群体的诬称。东汉末年政论家仲长统《昌言》述及桓帝时期的宦官乱政时说:“高命士恶其如此,直言正谕,与相摩切,被诬见陷,谓之党人”;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后,窦武上疏为“党人”辩护时也说:“奸臣牢修,造设党议。”(《后汉书·窦武传》)据此,也许有人会认为东汉末年并不存在所谓“党人”。

  但是,考察汉代政治史又会发现,政治利益驱使下的结党现象和党派斗争在桓帝、灵帝之前早已存在。例如,汉宣帝时,颍川豪族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汉书·赵广汉传》),又有“石渠分争之论,党同伐异之说”。即便在桓帝、灵帝时期,不同政治派系之间彼此称“党”的现象也非常多。例如,名士范滂为三府掾属时奏“权豪之党二十余人”,为汝南功曹期间,归怨范滂者又指其所用之人为“范党”(《后汉书·范滂传》)。以此可见,“结党”为当时之大忌,宦官指斥士人群体为“党人”,也较容易触动朝廷神经。

  从实际情况来看,虽然“党人”之名为宦官所加,但“清议”群体间确有结党之实,而且当时的士大夫对此也有所默认。比如党事初起之时,皇甫规上书自言为“党人”:“臣前荐故大司农张奂,是附党也。又臣昔论输左校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是为党人所附也。”(《后汉书·皇甫规传》)又如熹平元年(172)窦太后崩,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后汉书·宦者传》)可见,“党人”之称在当时已经流传开来,尤其是在士大夫群体间,故后人据此把他们议论朝政、品核公卿之事称为“党人清议”,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党人清议始于桓帝即位不久

  桓帝、灵帝时期,“党人”对时政的论议是有着众多士人参与的“清议运动”,在此之前并未见士人大规模集体论政的情形。那么,参与清议的“党人”是从何时兴起的呢?如众所知,党锢之祸是因“党人”与宦官集团对抗而引发的,由此似可推论党人清议也应是从抨击宦官擅权开始的。而宦官擅权是在桓帝延熹二年(159)之后,此时桓帝借助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之力铲除了外戚梁冀的势力,此后五人同日封侯,世人谓之“五侯”,又封小黄门刘普、赵忠等八人为乡侯,自是“权归宦官,朝廷日乱”。由此出发,很容易让人认为“党人”及“清议”就是从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但是,桓帝、灵帝之际“党人”大规模集体论政的发生绝不可能一蹴而成,而是随着东汉中后期社会问题的增多,由士人个体或小团体性的议论逐渐汇聚而成。在东汉谈论之风盛行的背景下,士人间小范围论议时政的行为多有发生,这从史料记载中可窥知一二。《后汉书·左雄传》述及左雄荐举周举为尚书,因周举较为称职,故“议者咸称焉”;《后汉书·周景传》记载,韩演与周景在河内任职时,好贤爱士、志在无私,“故当时论者议此二人”;《后汉书·循吏传》也载,童恢独自诣阙申救自己的举主杨赐,且不求回报,“由是论者归美”;《后汉书·崔寔传》载及崔烈用钱购得司徒一职,“论者嫌其铜臭”。史料中所谓的“议者”“论者”之类,虽称不上党派,但已具备小团体论政的性质。随着社会问题的增多、政治派系间矛盾的加深,这种小范围性的议政群体自然会向着更大规模的党争方向发展。

  后人关于桓帝、灵帝之际“党人”及其清议活动的认识,多来自《后汉书·党锢传》。《后汉书·党锢传》序采用与当时政治人物密切相关的三则谣谚,来揭示“党人之议”的兴起与发展。首先,叙及桓帝即位前后,甘陵有“乡人谣”流传,源于两位甘陵籍朝官家族宾客“互相讥揣”性的小团体论议,后来两家又“各树朋徒”,逐渐发展成较大规模的地方性党争。其次,述及甘陵“党议”形成后,汝南、南阳又有“二郡谣”出现,歌谣内容主要凸显了二郡功曹不畏强权及严惩宦官不法的举动。然后,再述及当此类地方性流言传入京师太学后,庞大的儒生群体与朝廷官员相互褒重,从而有了太学生“七言谣”这样更大范围和规模的集体论政。由此可见,桓帝、灵帝时期“党人”的形成及“清议”的发生,是由地方到京师、由小范围向大范围逐步发展的过程。《后汉书·党锢传》序在叙述完甘陵党争后说:“党人之议,自此始矣。”据此可知,“党人”及清议活动并非始于宦官助桓帝铲除外戚梁冀势力之后,桓帝即位后不久就在甘陵地区渐渐开始了。

  党人清议展现儒家精神

  宦官擅权和党锢之祸是桓帝、灵帝时期具有标志性的历史大事件,这在无意中令人觉得党人清议的对象就是宦官集团。事实并非如此,上文已述及,在桓帝刚刚即位、宦官尚未擅权之时,“党人”及“清议”即已出现。这至少表明,党人清议所针对的并非仅有宦官集团。

  其实,《后汉书·党锢传》序对党人清议的范畴有所提及,大概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针对宦官擅权“处士横议”,即士人发起强大舆论对其攻击。其次是“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即士人彼此间相互倚重、标榜名节,以此加强对抗奸邪的声势。再次是“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即士人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依托,对公卿百官的是非对错作出评判。在这三者之中,党人清议主要的针对者无疑是宦官集团。自单超等五位宦官助桓帝铲除外戚后,恃其功而参政、干政日益明显,且恶行频发,对此正直士人自然“羞与为伍”,党人清议的矛头也会直接对准他们。

  除抨击宦官不法外,“党人”之间亦“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在抗争宦官擅权的斗争中,“党人”彼此认同、互相推崇,试图从立场上与宦官集团划清界限,从思想上稳固士人群体的阵营。因此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后,“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党人”中遂有了“三君”“八俊”等称号。“党人”从自身内部选取这些士人领袖予以褒扬,一方面可从侧面影衬宦官品行的低下,另一方面又可增进团结,扩大声势。所以为党人领袖加号扬名,也是“党人”针对士人自身进行清议最直观的表现。

  在东汉末年政治混浊、世风日下的社会环境中,随波逐流、媚俗竞利者大有人在,如中常侍张让得势,“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两”。(《后汉书·宦者传》)因此,怀有社会责任感的“党人”必然会“品核公卿,裁量执政”,这是传统儒家精神的一贯表现。

  两次党锢之祸终结党人清议

  甘陵“乡人谣”出现于桓帝刚刚即位之时,而汝南、南阳“二郡谣”和太学生“七言谣”则作于“党人”与宦官集团发生激烈冲突的延熹末年,二者相差近二十年。可见,党人清议伴随东汉末年政治日益腐败而延续了较长时间。

  《后汉书·党锢传》序谈及桓帝时期党人清议的效果是“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这可谓党人清议的第一次高潮。后随着“党人”与宦官集团矛盾的加剧以及党议活动的任意发展,终导致党锢之祸的发生,其直接起因是士大夫官员处置宦官党羽。据《后汉书·党锢传》记载,司隶校尉李膺平时与热衷于讨论时政的太学诸生交往密切,当交结宦官的张成故意教其子在大赦前杀人、李膺坚决将其收捕处死后,宦官遂教唆张成弟子上书诬告李膺等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且“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以此为导火线,引发了第一次党锢之祸。桓帝布告天下逮捕“党人”,包括李膺、杜密、陈寔、范滂等名士在内,受牵连者二百余人。因李膺等人在狱中多次举报宦官子弟的不法行为,宦官惧怕,又加上太尉陈蕃、尚书霍谞、城门校尉窦武的上书请救,“党人”才被赦归。其后“党人”虽被禁锢终身,但身价反而提高,如李膺免归乡里后,“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此时,以儒生为主再次掀起“清议”的高潮,他们标榜更多的名士,并为之加号扬名,除称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外,又有“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号流传,共涉及三十五位名士,以此加强对抗宦官集团的威势。

  第一次党锢之祸后不久,桓帝崩逝,灵帝即位。灵帝建宁元年(168),窦武以皇太后之父身份拜为大将军,陈蕃被任用为太傅,二人同心协力谋诛宦官,但因事泄反遭宦官杀害,重新被起用的李膺、杜密等人也再次被废。中常侍侯览因张俭任山阳东部督邮时劾奏过其家人的罪行,遂让张俭乡人朱并诬告张俭与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并拟定了新的“八俊”“八顾”“八及”予以打击。不仅如此,宦官集团看到被众人称誉的前“党人”名望犹盛,因而大长秋曹节又奏捕前“党人”,李膺、杜密、范滂、魏朗等百余人皆死狱中,死徙废禁者六七百人,这即是第二次党锢之祸。至此,天下善士基本被迫害殆尽,党人清议也不复存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东汉清议与士人文化新变研究”(18FZW01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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