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人类最为重要的、用于交际和思维的符号系统,是推动人类进步的重要力量。在语言与社会互动互育的过程中,语言结构、语言媒介、语言功能等不断发展丰富,社会文明也日新月异,各种共同体不断建构、升级、重组,人类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学习方式乃至思维方式、体格体能都发生着重大变化。全面认识语言及其与人类文明的关系,对多个领域的科学研究、大众语言生活、国家治理乃至全球治理,都多有裨益。
从四个维度认识语言
我们一般从交际、思维、文化、图腾四个维度来认识语言。语言的首要职能是充当人类的交际工具,传递信息,表情达意。手势、体态、图画、符号,乃至音乐、花语、红绿灯、手机里的表情包等,都可用于人类交际,但其使用多有局限,只能用于特殊交际场合,或作为语言的辅助手段。
人类的交际工具与思维工具具有内在关联,最常用于交际的也用于思维。思维有情景思维、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等不同类型,凭借的分别是情景、形象和语言。逻辑思维是人类的主要思维形态,以语言为思维工具;情景思维、形象思维也需要语言参与,故而语言是人类最为重要的思维工具。用于思维的语言是内部语言,由外部语言内化而来。研究表明,思维时都伴随有发音器官的神经运动。儿童内部语言的发育尚未完成,常用自言自语的方式来进行思维;老年人因内部语言退化,也需用唠唠叨叨的方式来帮助思维。
作为人类最为重要的思维工具,语言必然影响思维方式和思想内容。而所谓的文化,其广义是指人类的所有创造物。当人类拥有语言后,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可谓“互为表里”,如纸之正反面,布之表里层。但若详论,可将二者关系概括为如下三点。第一,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动物界都各有信息交换手段,类人猿甚至具有类似于人类语言的萌芽,但皆不能与人类语言同日而语。语言是人类的伟大创造物,助弱小的人类成为“万灵之长”,人类80%以上的信息由语言来记录、传递、储存。第二,语言是文化最重要的负载者、建构者和阐释者。语言的文化负载主要包括:语言单位、语言结构及文字中蕴含的文化内容;语用习惯中的文化规约;口语和书面语记录的各种文化。文化是不断建构的过程,语言因其交际、思维的职能而影响着文化的创造与传播,自然成为文化最为重要的建构者。文化一般分为表层、中层和底层,表层指器物等有形可察的物质文化,中层是制度文化,底层是意识形态。文化层次愈深,语言的构建作用就愈显著。文化需要阐释,语言是最好的阐释者。其一,非语言文化,如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服饰、古玩、化石等,需要语言阐释才能准确理解其文化意义。其二,新文化新思想的普及,文化的纵向传承及向他文化区域的横向传播,更需要语言阐释或译释。这种阐释或译释的重要性,从教科书、辞书、解说词、导游词中常能感受得到。第三,文化滋养语言。语言在文化的滋养中运作,其生命力取决于语言社团的文化厚度和创造力。不断有新发现、新发明、新思想、新艺术、新器物出现的社团,其语言也就充满活力,甚至还影响其他语言,成为其他人群的外语和国际某领域的用语。而若语言社团文化衰微,其语言也营养不良,甚至逐渐濒危。
语言具有如此重要的职能,便常成为文化社团的“图腾”。不少国家的宪法或法律常有国语的规定,国语与国旗、国徽、国歌具有相同的象征意义。其实,语言与民族(部族)、国家并非一一对应,有的民族没有自己的语言,有的民族使用多种语言,有的国家有多种国语,有的语言为多国所用。尽管如此,语言必然是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图腾,也是个人身份认同的标记,凝聚着群体的特殊感情。
语言发展与人类进步
人类形成和发展的历程,就是获取语言、使用语言、发展语言、创新语言技术的过程。人类一直在没有语言的漫漫长夜中艰难生存,大约在距今7万年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才获得语言。有了语言,人类的认知能力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发明了船、油灯、弓箭等,有能力迁徙到全球各个角落。人类语言有两大特点:用有限符号表达无限意义;可以表达现场之外的事物。这就可以通过回忆表达过去,通过设想展现未来;可以臧否社会成员,虚构各种故事,将这些故事推演为群体信仰;可以创作出《荷马史诗》《吉尔伽美什》《罗摩衍那》这样的史诗。
为打破时空对口语的限制,人类进行了6万余年的艰难探索,实验过结绳记事、实物传信、图画刻符等,最终发明了文字。大约5500年前,两河流域出现了楔形文字(亦称“丁头文字”)。中国的甲骨文有3300多年历史,但之前应有千年的演化史,距今5000多年的仰韶文化遗址中的几何形符号,或有汉字萌芽的性质。今天世界文字有3000多种,基本分为两大系:由楔形文字演化而来的拼音文字系统,包括阿拉伯文、古希腊文、拉丁字母、基里尔字母、印度天城体字母等;汉字及受汉字影响产生的文字。此外,还有玛雅文、彝文等特殊起源的文字。文字的发明与应用,使语言拥有了光波载体,形成了书面语,产生了“识字人”这样专门收集、整理、阐释、传授知识的文化群体,人类历史由传说进入有文字记载的信史阶段。
印刷术是帮助书面文本传播的重要语言技术,其前身是雕版技术。雕版起于隋,兴于唐,盛于宋。北宋毕昇发明泥活字印刷,其后400年辗转传至欧洲,产生了古登堡的铅合金印刷术。随着激光照排技术的出现,印刷术加速融入现代语言技术中。近千年的活字印刷,打破了知识垄断,人们读书读报的机会增加,知识普及,社会快速进步。
20世纪初,广播、电视等有声媒体产生后,语言拥有了“传声传影”的电波媒介物。口语功能大幅提升,标准语音迅速普及,也方便了外语教育。电影、电视可把语言交际现场重现,图像、字幕、语音三媒体同用,信息传播既快且远,世界因此而聚为一体。
1946年电子计算机问世,1969年计算机网络出现,1995年互联网商业化。互联网为人类新建了一个生存空间,滋生出大批网络新媒体,“传统媒体”也移居网上。媒体在网络上聚合融合,形成“全媒体、融媒体”。计算机不仅构筑了互联网,而且发展人工语言智能(简称“语言智能”)。1954 年,美国乔治敦大学首次完成英俄机器翻译试验,拉开了机器翻译的序幕,也开启了计算机获取语言智能的征程。如今,“人—机—机—人”交际成为交际常模,机器进行语言翻译、信息检索、写作、与人对话的水平日见提高,人类很快就进入与语言机器人共处共事的时代。
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联袂发展,促生大数据时代。数据不仅是推进科技进步的关键要素,也是发展数字经济的关键要素。2019年10月,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将数据与“劳动、资本、土地、知识、技术、管理”并列为第七大生产要素,这是重大的理论创新。人类观察世界所形成的数据,以及可供计算机处理的数据,80%都是语言数据。因此,语言数据也是数字经济时代的重要生产要素,语言在人类历史上开始扮演“生产要素”的新角色。
人类出现之前,世界就是自然界,只是一个“物理空间”。人类的出现,使物理空间中生长出一个“社会空间”。互联网所构造的“网络空间”,早期附属于社会空间,但是人工智能的发展,特别是拥有语言智能的机器人出现,使网络空间逐渐转化为人类的第三空间——“信息空间”。2019年11月,潘云鹤院士在学术报告《人工智能2.0与数字经济》中指出,人类正由传统的二元空间逐步进入“物理空间、人类社会、信息空间”所构成的三元空间。
信息空间正在建构发展,其结构及运行机理还在逐步完善、逐步被认识中。但有一点相对明确:信息空间主要是被数字化、智能化了的语言空间。语言过去具有“单空间”性,只在社会空间中使用;如今是在社会、信息两空间中使用,发展为“双空间”性。就发展趋势看,语言并不满足于此,还将跨入物理空间,具有“三空间”性。若在需要驱动的目的物上植入语言机器人,人即可与万物关联,与万物对话,使万物具有语言智能。无人驾驶的汽车、轮船、飞机,已经展示了人与物对话的雏形。就三元空间的发展前景看,“新基建”应理解为“智能基建”,即不仅为数据铺设通道,还应让基建物具有智能,在物联网的帮助下促成“人—机—物”的互动,特别是三者的语言互动。
个体语言能力与人生质量
人是语言动物,个人的一生也是获取语言、使用语言、利用语言完成人生使命的一生。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语言任务,需要不同的语言能力。
十月怀胎,受精卵发育为新生儿,几乎演绎了地球生命发育的全过程,个体发育是群体演化的“缩影”。新生儿的智能水平还不如类人猿,但儿童在学前期习得了口语之后,其认知水平飞速提高。口语习得对儿童有三大作用:植入一个母语的认知框架;脐带般连通着母语社会,不断从中汲取心智营养;与父母、老师、玩伴等周围人保持信息互动。进入小学、中学,他们识字并逐步掌握书面语,也涉及有声媒体和网络媒体,人类5000多年文明都可以摆上精神餐桌。中学生口语更精密,知识获取更便捷,已经具备当代人的思维能力。
大学阶段是在高中课业基础上接受专业教育、掌握专业语言的阶段。大学毕业(包括研究生毕业)走向工作岗位,人开始职业化,专业能力转化为职业水平,专业语言转化为职业语言。此期是人生的成熟期,也是语言成熟期,其生活及建树与语言能力密切相关。良好的语言能力包括三点。一是具有多语能力,能够掌握方言和民族语言,以深扎文化之根;能够掌握国家通用语言,以拓展扎实而开阔的人生半径;能够掌握一两门外语,以方便在人类文化中穿行。二是掌握现代语言技术,特别是信息空间常用的语言工具。三是懂得语言规划。做好家庭语言规划,以保证子女得到良好语言教育;了解国家、行业或单位的语言规划,以出色完成职业使命。
人在70岁后进入明显的语言衰退期。口耳手眼等器官退化,听说读写不便,且大脑语言中枢也开始老化。专有名词遗忘严重,前言后语关联不畅,话语与语境不能适配,甚至失去语言能力。如何补偿老年人语言损蚀,延缓语言衰退,维持“语言健康”进而使他们过上健康的老年生活,是重要课题。
许多疾病也妨碍语言生活,影响人生发展。如失明人只能学习盲文,且对颜色、形状不能直接感知而影响颜色词、量词和一些形容词的使用。失聪致哑,失聪人不能使用正常口语,只能用手指语(手势语)交际;手指语也是思维工具,故而影响到抽象思维能力。此外,还有失语症、失读症、口吃、儿童语言发展迟缓等。近年来,儿童自闭症成为城市多发病,因自闭而产生的交际障碍影响儿童的教育发展及其家人的心理和生活。全民健康是全民小康的基础,研究并有效预防、治疗、康复语言方面的疾病,运用现代语言技术补偿患者的语言生活,应引起社会高度重视。
语言能力是个体的重要劳动能力。从原始社会到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语言能力在体力、智力中的比例逐级而升。在人口移动半径急剧加大、第三产业快速发展、线上经济活动渐为常态的今天,语言能力已成为重要的劳动力,在许多岗位甚至是主要劳动力。人类的发展需要主动适应社会、适应工具。适应意味着改变,改变知识库、思维方式、体能,甚至改变体格体形,这也可叫作进化、“物化”“工具化”。农业技术、工业技术主要延伸人的体力,体力适应主要改变的是体能;信息技术主要延伸人的脑力,脑力适应主要改变的是大脑。如果说信息空间主要是被数字化、智能化了的语言空间,那么今后人类的进化主要是被“语言化”,以适应现代语言技术和语言空间。
语言传播与共同体构建
人类是群体动物,分属于各种共同体。不管在历史上还是今天,都有不同层级的共同体存在。这些共同体的形成与存在,都需语言作沟通纽带,都与语言传播相关。
在古代,人类群落的大小取决于交际工具的能量。语言产生之前,人类的群落规模都不大。人类拥有语言这一强大交际工具之后,群落不断扩大,且可以远距离迁徙以寻找更适合生存的环境。这种原始群落几乎分布全球,产生了不同的部族与宗教,创造了丰富的史前文化。
印刷术促进书面语传播,在欧洲也影响到现代国家的形成。现实生活中,语言是一个连续统,相邻村落一般都能相互通话。印刷术将语言连续统切分为段,形成不同语言的边界,促成语言认同,也帮助民族身份的认同和民族国家的建立。共同的阅读帮助建立起共同的集体记忆,进一步为“想象共同体”奠定了想象基础。印刷术在中国的表现与欧洲有异。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印刷术没有将方言连续统切分为段,反倒模糊、弥合了方言界隙,加强了方言众多的汉语共同体,甚至还模糊了汉语与民族语言的界隙,增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力。
汉字及汉语书面语在东方的传播,构建了“汉字文化圈”这样一个文化共同体。在学习汉文经典、使用汉语汉字的过程中,日语、朝鲜语(韩国语)、越南语都吸收了大量的汉语借词,并借鉴汉字创制了假名、谚文和喃字。至今,汉字、汉语、汉文化在这个文化共同体中还有特殊表现。
当前,世界上有7000余种语言,这些语言及其方言与大大小小的语言共同体关联,与部族、民族、国家和超国家共同体关联。人类的多数共同体都有一个语言的故事。汉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德语、俄语、荷兰语、斯瓦希里语、波斯语、马来—印度尼西亚语、印地—乌尔都语等,都叙写有这些语言故事的精彩篇章,值得研读。
中国当前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要充分发挥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作用,又须妥处国内各方言共同体、语言共同体的关系。同时,通过“一带一路”合作、南南合作、南北对话、区域一体化合作平台及中非、中拉、中阿等合作论坛,中国也在推动形成多个周边命运共同体、亚洲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等多层次多梯度的“中间共同体”,并最终指向“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宏大蓝图。命运共同,需要语言共通。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包括国际政治变局,也包括科技发展、经济形态变化而带来的各种变局。在认识变局、适应变局、引导变局中,要有语言意识,提升语言觉悟。特别是面对信息空间的快速发展,面对人类未来三元空间的格局,面对语言数据作为主要生产要素的数字经济时代,面对被“语言化”的人类进化前景,更要重视语言之力,获取语言之益。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辞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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