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人打交道，而从他人的行动中理解其想法和感受则有助于我们促进彼此间的社会互动。理解他人行动的能力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我们能够分析关于行动的各种组成部分，其中包括理解他人正在做什么（即行动的指向目标）以及他们为什么做（即行动的意图）。然而，理解一个行动不仅在于理解其目标和意图，还在于理解该行动的执行方式。例如，我们能从运动员完成比赛后的步伐中感受到他的愿望、意图和情绪。这种关于行动的动力学特征被发展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者丹尼尔·斯特恩（Daniel Stern）称为“活力形态”（forms of vitality）。这一概念被用来描述行动的基本特征，涉及行动的“怎么做”属性，可以反映行动者的心理状态或情感状态。根据不同的认知或情感状态，我们的行动可能采取不同的活力形态，例如，抓握可以是“有力的”或“纤弱的”，抚摸可以是“温柔的”或“粗鲁的”。我们的大多数行为都以特定的活力形态为特征，识别这些形态的能力在成功地与他人互动中起着重要作用，缺乏这种能力会阻碍社交中准确有效互动的进行。

　　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以下简称“自闭症”）是一种具有不同临床表现的神经发育疾病，包括社交技能缺陷、言语和非言语交流障碍、限制和重复行为。情感纽带和情绪行为领域的缺陷是构成自闭症障碍的一个重要方面。自闭症患者对他人的言语和手势交流常常表现出非典型的异常的情绪反应，并且难以从他人的非语言暗示中理解社会信息。有证据表明，患有自闭症的个体在识别他人情绪表达以及评估他人感受方面表现不佳，而这可能与他们难以识别他人动作中的活力形态存在关联。

　　霍布森（Hobson）等人早期的研究表明，虽然自闭症儿童在模仿相对复杂的动作的目标导向部分方面与典型发展发育（typical development，TD）儿童没有显著差异，但他们在模仿不同“风格”的动作时存在明显困难，特别是当模仿风格对于实现动作目标不重要时。霍布森将自闭症儿童的这种模仿行动风格的缺陷归因于自闭症儿童缺乏对他人的认同，从而导致他们不愿去“复制”所观察到的动作的风格。

　　罗沙（Rochat）等人进一步考察了自闭症儿童的这种模仿行动风格上的障碍是否仅限于模仿领域，以及是否可以更深层地归咎于他们在识别活力形态上存在缺陷。实验者向自闭症儿童和典型发展儿童呈现两个演员相互执行动作的成对的视频片段，其中相同的动作以不同的活力形态进行（温柔的或粗鲁的），两组儿童需要判断观察到的动作（是什么）或活力形态（怎么做）在两个连续的视频之间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结果发现，这两项任务之间存在明显的分离，患有自闭症的儿童虽然能够理解他人正在做什么，但在识别他人动作的活力形态时存在明显障碍。这表明，感知活力形态上的障碍是自闭症儿童的一个主要缺陷，结合以往关于自闭症儿童知觉信息加工的研究，其背后原因可能是他们难以将他人动作运动学方面的物理信息转化为自己关于该动作的心理表征。值得注意的是，该实验还表明，在活力形态识别方面表现出的障碍不仅存在于自闭症儿童中，而且在更为年长的自闭症患者身上同样存在，而其他类型的行为理解缺陷往往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这表明患有自闭症的个体可能会克服认知上的动作理解缺陷，但不会克服影响活力形态识别的基本感觉运动缺陷。

　　除了在识别以及模仿他人行动风格时存在障碍，自闭症儿童在通过活力形态表达自身情感状态时也同样有着明显的困难。卡萨尔泰利（Casartelli）等人比较了自闭症儿童与典型发展儿童在进行手部运动（放置瓶子、扔球、给饼干等）时表现出的不同活力形态（温柔的或粗鲁的）。结果显示，当需要保持动作类型不变而改变活力形态时，自闭症儿童难以很好地完成该任务，即他们不能将活力形态表现为不同于行动目标的行动组成部分。

　　有效的社会互动不仅在于理解他人，同样也在于让他人理解我们自己，这是一个双向的互动过程。卡萨尔泰利等人在原有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了典型发展儿童是否可以识别自闭症儿童行动中的活力形态。实验中，研究者向典型发展儿童接连呈现两个视频，视频中展现的是由两种不同活力形态执行的两种不同类型的动作，其中一半的动作是由自闭症儿童执行的，另一半则来自正常儿童，典型发展儿童被试需要判断前后视频中的动作类型或者是动作的活力形态是否相同。研究结果发现，典型发展儿童在理解自闭症儿童表现出的活力形态时存在明显困难，甚至在信息反馈的帮助下仍然表现不佳。

　　自闭症患者在活力形态上的这种自我—他人的映射缺陷也许可以用感知—耦合机制中存在的功能障碍来解释。有研究者曾指出，自闭症患者缺乏社会共鸣可能部分是由于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机制出现了功能异常。镜像神经元是一种不仅在动作执行时被激活，而且在知觉他人做出相似动作时也会激活的神经元，它被视为模仿、动作认知发展的关键神经机制。有研究表明，活力形态的神经基础与镜像机制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感知和表达活力形态时主要激活的大脑区域——右侧的背侧中央脑岛（dorso-central insula，DCI）可能被赋予了一种镜像机制，将关于他人活力形态的感觉信息转化为这些形式的运动表征。这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自闭症儿童在识别他人动作的活力形态时存在困难，即他们在观察他人行动时难以依赖自己对于相应活力形态的错误表征；同样也可以解释典型发展儿童在识别自闭症儿童的活力形态时的困难，即他们难以将观察到的自闭症儿童的动作运动学的感觉表征与他们自己的大脑加工过程和相应活力形态的表征相匹配。

　　综上所述，活力形态作为初级主体交互性的一个关键要素，深刻地塑造了我们对自己以及他人的体验，它与行动目标和行动意图一样，对于我们理解他人的行为至关重要。自闭症患者在感知和表达活力形态方面存在障碍，使得他们与同伴的有效互动往往难以实现，继而影响他们对周围环境的适应。自闭症患者在活力形态识别和表达上的不足，为我们理解自闭症的核心社会缺陷提供了新的启示，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自闭症患者在社会认知方面的特点，以及他们和正常个体在试图理解对方时所面临的双向困难。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新兴交叉学科重大扶持项目“他心直接感知的神经哲学基础与实验研究”（21XXJC05ZD）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心理学系；绍兴文理学院大脑、心智与教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