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庚申视角下的佛道融合
2022年12月27日 10: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2月27日第2560期 作者:陈宇清 吴佳怡

  佛教与道教,一个外来文化,一个本土文化,两者在思想发展与文化传播方面有着大致相同的兴衰经历。佛教在东汉之际传入中国,道教也在此时开始成形,经历魏晋南北朝的酝酿,隋唐之际它们都迎来了各自的繁荣。在发展过程中,佛道之间既有各种冲突与摩擦,又彼此吸收取用、互为辅助,在漫长的岁月里成长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体两翼。借助古老的守庚申传统可以一窥佛道教融合的历程,以及在佛道教影响下守庚申活动如何走向民间并在底层民众中生长延续。

  守庚申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项民俗活动,主要围绕“三尸”概念展开。“三尸”最早见于汉代纬书《河图济命符》:“人身中有三尸。三尸之为物,实魂魄鬼神之属也……每到六甲穷(庚申)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罪过。过大者,夺人纪,小者,夺人算。”三尸在庚申日上天言人过错的说法,表明三尸在身份上属于司过神,从中直接衍生出一种宗教活动,即守庚申。《云笈七签》卷八十一引《三尸中经》曰:“凡至庚申日,兼夜不卧,守之,若晓体疲,少伏床数觉,莫令睡熟,此尸即不得上告天帝。三守庚申,即三尸振恐;七守庚申,三尸长绝。”可见,所谓守庚申,就是以通宵不眠的方式阻止三尸上天言己之过,企图以此免除祸患。三尸说及庚申信仰形成以后,守庚申活动不仅成为道教徒的重要修行实践,而且在士人中也比较流行。唐代诗歌中经常提到守庚申的修行场景与主题。唐代权德舆《与道者同守庚申》诗中有“洞真善救世,守夜看仙经。俾我外持内,当兹申配庚。斋心已恬愉,澡身自澄明。沉沉帘帏下,霭霭灯烛清”之句。周贺《赠道人》诗中称“自算天年穷甲子,谁同雨夜守庚申”。值得一提的是,唐末有朝士夜会终南山太极观守庚申,道士程紫霄持反对态度,作诗曰“不守庚申亦不疑,此心良与道相宜。玉皇已自知行止,任汝三彭说是非”,表达了对守庚申这一修行实践合理性的质疑。这表明唐代道教中的有识之士不满道教思想来源驳杂,开始反思来自早期纬书的修真观念。

  东晋释道安在《毗奈耶序》中提出:“以斯邦人庄老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在道安的影响下,佛教在讲解经论、吸纳信众、推广佛教信仰时广泛吸收道教元素。例如,隋唐时期,天台慧思主张成佛必先修仙,把修仙作为成佛的必经之路。守庚申传统也是在这一思想影响下被佛教吸收。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提到:“奉佛者有上天竺寺光明会,俱是富豪之家,及大街铺席施以大烛巨香,助以斋赀供米,广设胜会,斋僧礼忏三日,作大福田。又有善女人,皆府室宅舍内司之府第娘子夫人等,建庚申会,诵《圆觉经》,俱带珠翠珍宝首饰赴会,人呼曰‘斗宝会’。”又称:“每月遇庚申或八日,诸寺庵舍,集善信人诵经设斋,或建西归会。”可见,南宋时期道教庚申信仰已经被佛教吸收改造,并与佛教节庆习俗相融合;由佛教徒发起的庚申会十分普遍,而且这一集会大都由上流社会的女性家眷参与。与吴自牧差不多同时期的宗鉴在《释门正统》卷八“赞宁”条中称:“周郑邑社,结守庚申会。铙钹歌赞,念佛行道,一夕不睡,以避三彭,奏帝注罪夺算,实道家法。庸僧谋利不寻根本,误行邪术,深可痛哉。”尽管佛教僧团内部对于源自道教的守庚申传统有所抵触,但在民间,佛教徒的结社往往都借助庚申会的会期。

  作为道教吸引、教化信众的一种手段,守庚申活动直至清代都有大量群众基础。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承和五年(838)十一月二十六日条载:“廿六日夜,人咸不睡,与本国正月庚申之夜同也”,说明唐代扬州地区守庚申风俗盛行。《清碑类钞》称“闽人多喜守庚申,处女尤信之”,可见清代守庚申传统仍然在女性群体中得以保留传播。加之明清时期民间教派活跃,秘密集会往往采用夜聚晓散的组织形式,而庚申会守夜的特殊性使它被民间教派用来作为集会的重要掩饰。在早期的道教守庚申和佛教守庚申活动中,道教的庚申会称“玉枢庚申会”,会众往往持诵《玉枢经》,而佛教的庚申会持诵的经典为《圆觉经》,说明庚申夜佛道教会社的学习主题还是有所差异。明清以来,经过民间教派的影响与改造,江浙地区的庚申会发生了较多变化。例如,在民间形成了独特的《庚申宝卷》,卷中讲述唐代宗时,南京城外太平村张士昌在福建顺昌任县令,为官清正。适逢荒年,张士昌为赈灾救民,私开国库,触怒皇帝,导致家破人亡。张家大女儿宝珠嫁西门外程百万,次女秀英在家修行。宝珠霸占家财,秀英只得在坟堂安身。秀英断粮,问姐姐借贷,宝珠拒借并赶妹妹出门。秀英一心苦修,感动上苍,宝珠因行恶得罪上苍,家遭火灾。最后秀英得观音度化,白日飞升。目前所见《庚申宝卷》版本基本出自清中后期,由此推断,《庚申宝卷》的故事很可能是清代社会底层民众为了满足守庚申的娱乐性需要,由宣卷艺人编制的一个故事文本,以此来替代传统庚申会中比较单调的经典念诵。这也说明庚申会从佛道教的传统一跃成为带有自发性的民间集会活动。又如,江南社会在佛道教传统的基础上衍生出形形色色的修行观念与仪式。现存苏州戏曲博物馆的《庚申偈》充分反映了清中后期庚申会俗信内容的驳杂。《庚申偈》分五项内容,配合一夜五更说唱,第一更偈尾称“今宵拜得庚申会,佛圣空中贺太平。七层宝塔齐齐正,周围挂起庚申灯。宝塔层层照天明,诸佛菩萨降壇临”,借用佛教造塔叙事,以示庚申会的功能。第二更称“佛光注照常拥护,要度庚申会里人。头名先上仙桥去,无福之人万不能。有福之人仙桥过,会内之人一同行”。过仙桥原本是江南正一道度亡的重要科仪,此时也被用来作为庚申会的功用之一。此外,还有四更时唱诵的“十报恩”俗曲,更是调和佛教出家修行与儒家在家孝亲之间矛盾的产物。

  庚申原本只是一个纬书概念,后被佛道教吸收,一度成为佛道教集会的主题与修行方式,并逐渐走向民间。就守庚申修行的接受而言,更多折射出中国佛道教之间相互吸收融合的面向,而在民众眼里,守庚申只是一味调适生活的添加剂,他们从来不追根溯源。在民众的日常生活里,守庚申原始的修行功能被弱化,代之以更多的娱乐成分,尤其是成为江南地区女性的一个娱乐主题。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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