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诘经》()是早期传入中国的大乘经典之一。该经“思辨恢宏深邃,议论机智诙谐,叙事生动活泼”,自传入中国以来,影响广泛而深入,盛行不衰。
《说无垢称经疏》(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 资料图片
在《维摩诘经》诸多译本中,以罗什译本最为流行。然玄奘不满旧译,新译《说无垢称经》,其弟子窥基回护新译,作《说无垢称经疏》,以“唯识通经”的解经策略诠解此经,彰显自宗,实现中观与唯识思想的融合,也展示出隋唐法相唯识一系佛教解经的重要面向。
译经与注疏
以往佛教解经学的研究,多重于注疏而忽视译经。事实上,“解经”是一个包含译经与注疏的过程性活动,它并非“单一的”仅关注注疏,而是“复数的”需要考虑译经与注疏的整体过程。
窥基《说无垢称经疏》为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极好的样例。《说无垢称经疏》中采取了“唯识通经”的解经策略,这一策略的实现是经由玄奘译经(翻译)和窥基注疏(诠释)两个阶段来实现的。玄奘在翻译中虽然力图遵照原本经义,但却不免受唯识思想的影响,在具体的书写中表达出一定的唯识倾向。据此译本进行注疏的窥基,则在诠解的过程中呈现出他的工作与《维摩诘经》注疏的传统、瑜伽唯识思想的进路以及隋唐佛经注疏的体例之间的张力,进一步发挥唯识内涵。
那么,玄奘的译经如何与解经相关联呢?
译者的知识背景、潜在理念等因素,某种程度上会对他们的翻译工作产生影响。译者依据自身理解对作品进行翻译,实际上也是对经典的一种诠释和解读,这种诠释被固定成文字,甚至译文本身成为经典被后世奉为圭臬。就此而言,翻译的过程就是诠释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译者需要不断对语词、语序乃至不同文化间的差异作出取舍、平衡和界定,将译者的视域与原本的视域融合。
以《维摩诘所说经》的翻译为例,罗什通过有意的改动,将没有“相”的地方加入“相”,将不表示“相”的词翻译为相,而体现“中道实相”的思想;又受“不二”思想的影响,将原经中“圣俗对扬”的内容改译,以标榜“圣俗不二”。
这样的现象,在玄奘所译《说无垢称经》中也有明显体现。玄奘的翻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认为忠实于原本,是相对于罗什“意译”的“直译”。但在《说无垢称经》的翻译中,我们却可以看到其翻译亦有非直译的特色,有繁复与增广,有对罗什译本的因袭与批评,也有融入唯识思想的理解。
据窥基记载,玄奘不满旧译,“皎中宗于行月,镜圆教于情台”,载译此经。然而,虽“陶甄得失,商搉词义”,尽力求真求准地“还原”经义,但对“中宗”“圆教”的强调,仍是暗含了自身对《说无垢称经》义旨的理解与“发明”。所谓“中宗”“圆教”,分别对应胜义皆空宗与应理圆实宗,而后者指向的就是唯识义理。在窥基看来,他对《说无垢称经》的理解恰是顺着玄奘新译所强调的内容而来。
从玄奘翻译的文本中,我们也能找到直接证据。
在翻译句式上,如讨论“宴坐”时,玄奘将原经中不舍弃生死轮回和烦恼而入涅槃,译作“不舍生死而无烦恼,虽证涅槃而无所住”。这一译法与句式显然受到无住处涅槃思想的影响,前者对应不住于生死,后者对应不住于涅槃。窥基进一步顺着玄奘译本批评罗什旧译,并依据《成唯识论》等经典所述,将不舍生死对应大智,不住涅槃对应大悲。
在语词检视上,如玄奘《说无垢称经》中对ālaya一词的翻译,既有基本义的“家”,也有引申义的“执藏”“摄藏”与音译的“阿赖耶”。这恰与瑜伽唯识学说中对阿赖耶识的认识一致。我们有理由相信,玄奘在《说无垢称经》中对ālaya一词的多元译法,受到了唯识学说中阿赖耶识具能藏、所藏和执藏三义的影响。
可以看出,玄奘译本虽尽力遵照原义,但仍不免受到思想立场的影响而在翻译上表现出一定的唯识倾向,窥基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阐扬经义。这也提示我们,在佛教解经学的研究中,不应忽视译经这一维度,而应该将译经与注疏统筹而观。
形式与义解
如果说译经与注疏两个阶段是着重在“经—疏”之间关系的讨论,那么形式与义解两重面向就是集中在注疏内部的研究。通常而言,形式与义解是佛教解经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前者对应注疏的解经体例,后者则属于传统意义上思想研究的范畴。
窥基《说无垢称经疏》也不例外。“唯识通经”作为窥基《说无垢称经疏》中的注疏特色充分反映在疏的形式和义解之中。形式和义解在行文和考察中虽然被分列为两重,但两者却有着紧密的关联:形式的运用体现了义解层面的思想,义解思想的发挥又借由形式的运用。
就形式而言,首先应关注的是《说无垢称经疏》的文体。《说无垢称经疏》也称《说无垢称经赞》。作为一种文体上的“赞”,以往多从赞体文学源流中来寻找演变的路径,但这里的“赞”与其说是赞体文学,毋宁说是一种义疏类的解经文体。学界对“义疏”的定义很多,起源也不尽相同。若从其流变来看,义疏最开始是指疏条经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论、释义、要记、要略、略注、略说、义略等多种文体,疏分义条,疏解义理,皆可称为“义疏”,樊波成将其定义为“纲要型义疏”。另有一类与章句类似的疏论复合型义疏,而《说无垢称经疏》的“赞”体即归于此。这类文体通常用“述”“赞”“述赞”“义赞”“注赞”“解赞”等表示。从教外文献来看,有范望《太玄解赞》、周弘正《老子赞义》、韦昭《孝经解赞》等作品,孔颖达等《五经义疏》也称《五经义赞》;从教内文献来看,隋唐时期慧净、窥基、憬兴、义寂、昙旷等皆有“述赞”“义述”“述记”“旨赞”等著作。这些著作从文体上多先释经题总要,分判纲略起尽,之后经文为释,每句下再各以“赞曰”“述曰”说明。
其次来看《说无垢称经疏》的具体解经结构。疏中先“玄谈”后“释本文义”, 此二者之形式与“玄义/玄疏”“文句/文疏”相当。“玄谈”有三:一是对《说无垢称经》的总论和赞颂,相当于以往“序赞”;二是对“说无垢称经序品第一”的解释;三是运用“六门分别”(经起所因、经之宗绪、明经体性、叙经不同、科品所从和释本文义)的形式诠解全经。其中,“释本文义”可与“玄谈”相对而单列,形成先“玄谈”后“释本文义”的形式格局。“六门分别”是窥基在《说无垢称经疏》中解经形式的主要体现,窥基“疏”“赞”类解经著作的结构多与此相近。若与智顗“五重玄义”相对比,经起所因对应“论用”,经之宗绪对应“判教”,经之体性对应“辨体”。“五重玄义”的“释名”部分与“玄谈”第二部分内容相近,而“明宗”部分在窥基的注疏中虽未明言,但经之体性的论述也暗含了“明宗”的影子。如果说“五重玄义”是智顗乃至天台一系的主要解经体例,那么“六门分别”等架构也是窥基“疏”“赞”类解经著作的宝贵经验。
以上虽为形式的讨论,但也彰显出“义解”的一面。如经起所因的内容与原则,判教思想的来源、逻辑及其在窥基思想中的位置,经体经宗的内涵,还有窥基对《说无垢称经》构成的理解等。可见,形式与义解相辅相成,共同彰显唯识通经的特色。此外,判教中抬高唯识,张扬自宗;释文中以境、行、果对全经各品划分,又利用所学五处、显隐、昔今、诠释、二利行果等概念收摄,也表现出对瑜伽唯识一系经典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就义解而言,《说无垢称经疏》中最突出的是中观与唯识的交涉。窥基认为,玄奘新译彰显“中宗”“圆教”,而他在判教时也将该经归入胜义皆空宗与应理圆实宗。因此,窥基在疏中广泛应用空理义、应理义两个层面来诠解经文,这也成为《说无垢称经疏》中极为独特的一种解经形式。以“宴坐”为例,通过瑜伽唯识的识、智、修行阶次等思想对经文经义进行解释,空理义侧重于从空的角度诠释,应理义则侧重于唯识义理。
中观与唯识的交涉也反映在具体的思想议题中。如净土观,窥基在注疏时延续《大乘法苑义林章》的观点,将佛身与佛土相联系,以唯识思想阐发净土因果,构建了“内因—外感”的机制,认为菩萨以发心严净佛土为内因,能外感有情众生来生佛土,形成修智(因行)→识净(内)→土净(外感众生及器世间国土净)的思想脉络。
宗派与传统
窥基作《说无垢称经疏》时不得不考虑两方面的因素:一者,面对自身学术背景与立场身份,撰疏解经时如何彰显自宗,凸显法相唯识;二者,面对罗什旧译与围绕罗什旧译的大量注疏,如何处理自己解经与旧有注疏传统之间的关系。
首先来看注疏与宗派的关系。
注疏是围绕经典而产生,围绕不同译本的注疏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和传统,甚至天然区隔出思想派系。目前所见《维摩诘经》注疏,绝大多数是围绕罗什译本而来,而玄奘《说无垢称经》的注疏,则集中于弟子窥基、玄范和义忠等人所作。窥基《说无垢称经疏》则是唯一留存的《说无垢称经》的注疏。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玄奘在世时“不许讲旧所翻经”,但弟子窥基也是在“讲旧经”基础上才撰成《说无垢称经疏》。当时的寺院仍以罗什旧译为主,无论在世俗流传上,还是教内僧人的注疏依据上,罗什旧译都事实上成为极具权威性和神圣性的经典。玄奘不满旧译,窥基作为玄奘弟子,作疏之时不仅叙述两译之不同,而且出于回护玄奘新译或自身所学瑜伽唯识之立场,从文本、译者与传统三个方面,对罗什旧译《维摩诘所说经》展开激烈批评。以对译者的批评为例,窥基甚至指出罗什因破戒亏节而在翻译中有意改动经文,来解构罗什旧译的神圣性和权威性。窥基的许多批评在现在看来有不恰当甚至错误之处,但这一行为无疑展现出窥基明显的自宗意识。
除了对旧译的批评外,窥基自宗意识的彰显还体现在对唯识经典的引用。《说无垢称经疏》中有大量的引用,主要包括对自己著作的引用、对以往唯识典籍的引用,以及窥基在注解某些语词时对经典的化用式引用。他对自身著作的引用,主要用于概念名词、知识背景和义理思想的解释说明。他对其他著作的引用,就内容而言,主要是瑜伽唯识系统的重要经典,以《瑜伽师地论》和《俱舍论》为多;就译者而言,主要是玄奘翻译的典籍,反映出其学识背景与师承脉络;就文体而言,论的比例超过经,依然是瑜伽唯识一系的特色。
其次来看注疏与传统的关系。
窥基认为,围绕罗什旧译《维摩诘所说经》的注疏,存在着以其副题《不可思议解脱》为核心的解经传统。事实上,围绕罗什译《维摩诘经》的注疏,从关中旧疏,到净影寺慧远、天台智顗、嘉祥吉藏等,确实都是以《维摩诘经》副题《不可思议解脱》为经法、经宗之所诠,并通过对不思议解脱的开解,来呈现经中思想与内涵。窥基坚持“八解脱”说,试图消解这一传统,但受限于经文内容而不免在疏中详述“不可思议”与“自在解脱”,并以此统括经文。因此,窥基虽然试图解构旧译注疏“不可思议解脱”的传统诠释进路,但其解构并不彻底,一定程度上还保留或延续了原有解经传统。这既体现了解构与延续之间的张力,也说明了经与疏之间的关系。
总而言之,窥基《说无垢称经疏》借由译经与注疏、形式与义解、宗派与传统而彰显的唯识通经的解经策略,为佛教解经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可行的研究路径。坚持“回归注疏”的原则,照看佛教解经的系统过程,总结佛教解经的经验,对构建佛教经典思想的当代诠释有着重要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汉语系佛教解经古文献编目整理和诠释研究”(22&ZD256)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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