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悲剧与自由意志的彰显
2020年09月22日 08:5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2日第2016期 作者:刘清平

  古希腊斯多葛学派与伊壁鸠鲁学派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著名争论:如果宇宙中充满了由必然命运决定的因果链条,那么人们还能自由地选择吗?斯多葛学派认为,并没有偶然性这样一种东西,自然的过程是严格地为自然律所决定的;在必然的因果律支配下,人类谈不上有自由意志。伊壁鸠鲁学派则认为,在虚空中做垂直下落运动的原子,遇到障碍时会产生偏斜运动。而自由意志的根基正在于这种原子运动的偶然状态。可见,争论的双方尽管在具体观点上针锋相对,却都认定因果链条会对人的自由产生否定性的限制作用。西方哲学传统中自由与必然二元对立架构就是这样确立起来的。俄狄浦斯悲剧也因此作为一个经典案例,经常被人们拿来证明“决定论势必否定自由意志”的不兼容论。不过很可惜,这是一种站不住脚的误读。

  从故事情节看,俄狄浦斯无疑是有自由意志的,并且这种自由意志还恰恰来自先行的因果链条:他从神谕中得知,宙斯由于种种原因设定了自己必将弑父娶母的残酷命运,所以极力“想要”逃避。换言之,与二元对立的解释相反,他的自由意志根本不是凭空产生出来的,而是有着十分清晰的前因后果。不错,俄狄浦斯想要反抗宿命的努力失败了,但如同我们自己经历的种种失败一样,这一结局非但不足以否定他有自由意志的事实,反倒还要以这个事实为前提:假如他原本没有抗拒命运的自由意志,失败从何谈起呢?又如何构成“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的悲剧呢?无论如何,整个故事里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正是他那种明知命运已定、难以扭转,仍坚决不肯屈从的坚定意愿吗?所以,与其说俄狄浦斯悲剧证明了自由意志面对决定论的子虚乌有,不如说它彰显了自由意志虽败犹荣的悲壮崇高。

  那么,该怎么解释俄狄浦斯的自由意志最终被命运毁灭了的事实呢?这要求回到“必然”概念的两层不同含义那里:如果说“不可避免”意思上的必然是指各种事实之间一定如此地相互关联,那么“不可抗拒”意思上的必然则是指对人们实现意志诉求具有一定如此的善恶价值效应的状态趋势。所以,“命运”在日常言谈里又被进一步分为“好运(幸运)”和“厄运(霉运)”。俄狄浦斯碰上的便是扭转不了的厄运,因此他的努力才无可挽回地归于一败涂地。现实中也有类似的现象,像商业保险合同里常见的“不可抗力”条款,就见证了人生在世的残酷一面。自由与必然二元对立架构正是抓住这一面大肆渲染,却又扭曲了至关紧要的一点: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必然命运也只是在应然性诉求的价值学维度上让自由意志实现不了,却没有(也不可能)在实然性存在的本体论维度上让自由意志化为虚无。换言之,不兼容论实际上是把“必然厄运决定了自由意志会失败”的事实,偷换成了“因果必然决定了自由意志不存在”的臆想。

  不仅如此,自由与必然二元对立架构还忽视了事情的另一面:人生在世除了碰到喝凉水都塞牙的霉运外,还能撞上门板也挡不住的好运,结果没怎么费劲就实现了自由意志。这表明:与西方哲学主张的相反,必然命运并非只会扼杀自由意志,而是也有可能反向性地促成自由意志,这完全取决于它们对人的善恶属性。例如,“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意思无非是在说:倘若自由意志顺应了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就能因为这种必然的趋势而顺利实现;假如自由意志背离了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将面对这种必然趋势而灰飞烟灭。

  进一步看,“偶然”也会因为自身或好或坏的价值属性,对人们的自由意志产生要么肯定、要么否定的双重效应。事实上,如果说英文的“fate”与“luck”偏重于把必然与偶然分开的话,那么,汉语的“命运”则可以说是集必然之“命”与偶然之“运”于一体,再次彰显了二元对立框架的不可靠。如同因果必然的“宿命”不见得一定会阻止自由意志的实现一样,随机偶然的“运气”也不见得一定能为自由意志提供开放性的空间,因为一棵碰巧倒下的大树,足以毁灭某人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意愿。所以,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能够决定性地影响自由意志的,并非西方学界强调的必然和偶然,而是善恶好坏的价值内容:善好因素总是有助于自由意志,没有例外;坏恶因素总是有碍于自由意志,毫无悬念。

  当然,二元对立架构的荒唐没有到此止步。毋宁说,它的最错谬之处是把必然概念的两种意思混为一谈了,没有看到自由意志不仅总是植根于种种一定如此的因果链条,而且还永远服从着像趋善避恶这样一定如此的人性逻辑,反倒仅仅凭借无法阻挡的必然厄运会阻碍自由意志实现这个片面的理据,就断言不可避免的因果链条注定了要让自由意志无处存身。不幸的是,这种概念上的混淆又进一步诱发了把“决定论”与“宿命论”等同为一的错误,如所谓的拉普拉斯决定论就主张:某个时刻宇宙的完整信息能够通过因果链条必然地决定它在其他任何时刻的存在状态;因此,虽然我们可以精准地预测未来事态一定如此的发展趋势,却又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听凭它自行演变。这样的说法显然是将原本是认知维度上不可避免的因果链条直接当成了意志维度上不可改变的必然宿命。只有澄清了必然概念两层含义的异同之处,我们才能驳倒这种荒谬的观念:假如掌握了相关信息,我们在描述以往宇宙(包括人类行为)的变化发展时,当然可以确定地解释其中一定如此的前因后果,但这不等于说我们对未来宇宙一定如此的变化发展就无能为力了。相反,我们完全可以基于自由意志展开有效的干预,将原本是这样子的因果必然链条改变成那样子的因果必然链条。

  二元对立架构其实是典型的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它单拿必然厄运不可抗拒的负面效应说事,并把“使失败”曲解成“不存在”,结果不仅忽视了不可抗拒的必然好运有助于自由意志的正面效应,而且忽视了随机偶然也会由于自身的善恶属性或者促成、或者阻碍自由意志的双重效应,最终将认知层面上不可避免的因果必然混同于意志层面上不可抗拒的必然宿命,因此可以说是漏洞百出。让人惊诧的是,擅长概念界定,甚至发展出了分析哲学的西方学界,居然没有察觉到必然概念的纠结意蕴,一直沉溺于自由与必然势不两立的泥潭无力自拔。不用细说,其中的教训很值得我们反思:是不是还有其他哲学概念也遭到了类似的扭曲,并导致了其他哲学问题的误判误解?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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