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中的天人之道
2023年11月01日 13:5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1月1日第2763期 作者:张丰乾

  “工匠精神”成为当下人们热议的话题之一。然而,大多议论聚焦于“精益求精”“举一反三”等方法的层面,而未关注“道”的境界。另有讨论则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圣贤君子”受推崇,而工匠地位低微,鲜有发言权。不过,细读《庄子》中的寓言,我们不难发现,恰恰是工匠掌握和实践着“天理”,他们的技艺是“天人合一”的绝佳体现,于养生治国皆大有裨益。以“庖丁解牛”之神妙为例,是因他作为匠人,洞悉和顺应了牛的天理,而又能在难解之处戒慎恐惧。由此可知养生之法并非“躺平”,而是提升技艺,以人合天,以天养人,是为“有道”。

  “解牛”与养生治国

  “庖丁解牛”是出自《庄子·养生主》的著名寓言。看到篇名,或许要问“解牛”和“养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如果从牛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一场屠杀,只不过这个行为是在很有节奏、很“美妙”地进行着,甚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人生在世,要解的难题多如牛毛,如何“游刃有余”地生活是关键所在。故而,对于“庖丁解牛”,采取人文哲理的视角,方能体味其中真意。

  “解”字本身,就和“解牛”有关。《说文》:“解,判也,从刀,判牛角。”庖丁最后所说“善刀而藏之”,为一般读者所忽略,其实魏晋时郭象已经道明其中的原委,“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故而,关键是“养刀”与“养生”的问题。庖丁之刀,其任务就是去解牛,而解的过程也是刀子的损耗,就如同我们的生命,生命本身也是要一天一天、一件一件事情地去“解决”,这同样是一个不断损耗的过程。“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文惠君说“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究竟得了什么,他没有讲,但是我们大致可以推测,他也是希望能够避免像“良庖”或“族庖”频繁更换刀具一样不断使生命受损。其实,庖丁强调的是,十九年来,他只用一把刀,而且是解数千牛之后,还像是刚刚在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这是以最小的损耗,获取最大的收益。如果还要追问“养刀”与“解牛”的关系,我们可以说,庖丁的高明在于“依乎天理”,以“解牛”来“养刀”,而不是以“收藏”来养刀。换言之,“善刀而藏之”是为了下一场“解牛”。那么,生命的养护也不能依赖于“收藏”,而是要“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庖丁不是在专门的屠宰场解牛,而是为“文惠王”当面解牛。西汉贾谊《新书·制不定》中引申说: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所剥割皆象理也。然至髋髀之所,非斤则斧矣。”由此提出,仁义恩厚是人主的芒刃,而权势法制是人主之斤斧。当时的诸侯王都是一众“髋髀”,如果放弃了“斤斧之制”,而想仅仅以芒刃来安定天下,那么芒刃即使不折断也会残缺,从而为“削藩”提供了理论基础。

  “道进乎技”与“得心应手”

  文惠君最初看到庖丁解牛,惊叹道:“嘻!善哉!技盖至此乎?”文惠君以为庖丁的解牛技术已经达到了顶点,但庖丁的回答却是“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他认为技术只不过是提升到“道”的一种手段,“道”才是他的向往。所以说庖丁解牛的事例应该从“道”的角度去理解,庞朴先生把他称为“道庖”,是完全有依据的。庖丁所言之“道”,为人所乐道,但更加需要注意的是“道进乎技”的普遍意义。对此,明儒薛瑄有言,“见理明则处事熟,如庖丁解牛矣”(《读书录》卷九)。朱子更援引庖丁解牛,以“熟与不熟”来说明圣人与庸凡的分别,可见其意义的重大:“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亦只是就近处做得熟,便是尧舜,圣人与庸凡之分,只是个熟与不熟,庖丁解牛,莫不中节。古之善书者,亦造神妙”(《朱子语类》卷十八)。

  “熟与不熟”,与欧阳修所记录的一段“卖油翁”的趣事颇为贴近,也为人所津津乐道。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归田录》卷上)虽然欧阳修以为卖油翁和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无异,但他也只说卖油翁“惟手熟尔”,全无庖丁的高论。

  《庄子·天道》所载轮扁之言的重点也与庖丁之论大相径庭,轮扁认为自己斫轮虽然“得于手而应于心”,但是其中的奥妙“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这是典型的“默会之知”或“体知”。而庖丁之于文惠君,则是“不吝赐教”。当然,从轮扁和庖丁之言,我们都可以体会到,庄子认为真正的智慧是掌握在如轮扁和庖丁这样的“技师”手里,而不是什么“圣人”或“经典”之中。这一观察,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庄子所言“道无乎不在”的丰富含义。卖油翁、轮扁和庖丁的共同之处,在于长期专注于一事,才有神妙技艺,或与伯乐相同。南宋黄震有言:“伯乐相马,所见无非马,诚乎马也;庖丁觧牛,所见无非牛,诚乎牛也。”(《黄氏日钞》卷五十六)

  依黄震之言,“熟”乃是来自于“诚”,正和《论语·学而》所记孔子之言“学而时习之”相互发明。庖丁,毋宁是庄子,乃是学而善思、学达天人的典型。然而,庖丁始终是一位解牛的“工匠”,而不是袖手论道的文人。庖丁自述解牛的神妙:“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他的批开与导出,都是因为“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非诉诸自己的蛮力横加宰割。

  历代学者对此赞不绝口,多有发挥。如明代薛瑄谓:“庖丁解牛,只是顺理。”(《读书录》卷十一)但其基础乃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耳目的认知功能已达极限而“神”的运行没有障碍。一个“遇”字,生动地说明了得心应手、从容不迫的状态。在庖丁,“以神遇”经过了至少三年的积累,未达此水平之前,需多加砥砺。

  “目无全牛”与“切入点”

  庖丁从“良庖”乃至“族庖”向“道庖”转折,有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庞朴先生以为庖丁之言堪比青原惟信禅师的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息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第十七)确如庞先生所言,“亲见知识,有个入处”非常重要,正似庖丁解牛的关键是“目无全牛”。庖丁也的确是“知行合一”的典范,因为青原惟信对于山水的“三般见识”,只是在“见”的层面,并没有突出“解”的阶段。而庖丁不仅仅是“奏刀”“动刀”“提刀”“释刀”“善刀”,而且是“手触”“肩倚”“足履”“膝踦”“神遇”,可谓以全身心解牛。另外,庖丁所解之牛“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和青原惟信所言第三阶段“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并不相同。

  《长阿含经》卷十九所载释迦牟尼借“盲人摸象”之寓言,提醒人们注意看问题不能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但问题在于,对于大象有真切体会的,恰好是那些“盲人”。自古至今,自以为对诸事诸物很了解,站在旁边说风凉话,指责别人“片面”的聪明人实在太多,真正像庖丁这样“目无全牛”的人太少。故而,窃以为青原惟信的“三段论”和庖丁的“三段论”不能够完全等同起来。庖丁解牛,在“道”的层面,自始至终都是“目无全牛”,庖丁所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这个“天理”和“固然”,具体落实到了每一个缝隙、每一条经络中。

  读书为学,亦需“目无全牛”,才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学者初看文字,只见得个浑沦物事,久久看作三两片,以至于十数片,方是长进。如庖丁解牛,目视无全牛是也”(《朱子语类》卷十)。如果沉湎于“宏大叙事”不能自拔,则难免自欺欺人了。

  “以无厚入有间”与人生顺逆

  庖丁解牛之道,被引用最多的是“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南宋林希逸以为这也是养生之法:“此意盖言世事之难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顺而行之,无所撄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伤其生,此所以为养生之法也。”(《庄子口义》卷二)

  回到庖丁之言,“无厚”是刀刃的特性,它具有两面性,一方面锋利,一方面单薄。良庖用“割”的方法,族庖用“折”的方法,都使得刀刃乃至刀身受损,他们只记得刀刃的锋利而忘记了刀刃的单薄。庖丁却能从“目无全牛”开始,从牛自身的罅隙找到“切入点”,然后“批大郄,导大窾”。人皆知刀之无厚,而鲜知牛之有间。“以无厚入有间”,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解牛导致的对刀的损耗,这是庖丁的得意之处。牛之有间,也是庖丁“手触”“肩倚”“足履”“膝踦”“神遇”的成果,非袖手空谈者所能知晓。这或许是庄子的另一层用意。

  但“游刃有余”或“洞无凝滞”,并非庖丁解牛的全部。庖丁说:“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这一转折,实为出彩之笔,否则如贾谊所言“至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则全无趣味。林希逸评论说:“此‘虽然’一转,甚有意味。盖言人之处世,岂得皆为顺境?亦有逆境当前之时,又当委曲,顺以处之。人行顺境甚易,到境逆处多是手脚忙乱自至丧失,安有不动其心者乎?所以添此一转。”(《庄子口义》卷二)

  如林希逸所言,“此一转”非常重要。即使是庖丁,也不可能总是“游刃有余”,难题丛生也是“天理”和“固然”的一部分。大多数人碰到逆境的时候的确是手忙脚乱,所以“视为止,行为迟”乃是审慎和镇定。没有这一转,庖丁的解牛之道是残缺的。林希逸的解释落实于人生处境的顺逆,则有“逆来顺处”一说。由此可知郭象所言“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的具体含义。

  由《庄子》可以看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特别之处,在于高妙的哲理往往出自匠人之口。连孔子也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篇》)而道器关系又是中国文化中另外一个重要议题了。

  (作者系西安外事学院人文艺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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