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伦春是中国北方游猎民族,能歌善舞、智慧勇敢、团结互助、豁达乐观,具有生态文化传统的跨界民族。1951年下山定居以前,鄂伦春人一直生活在原始大森林中,没有文字的鄂伦春文化之所以能口耳相传延续至今,与生态环境、史诗传统、审美意识及民族精神息息相关。
史诗传统承载生态审美意识
史诗即表达历史的诗歌,主要表现一个事件、一个英雄人物或者一种文化。史诗与历史、日常生活、习惯、传统的关系彰显了它的记事作用和娱乐性质,价值在于编年史或是民族记忆。鄂伦春文化的活态传承是史诗,历史、文学与文化的源头追溯至此。传统是世代相承的行为、思想和想象的产物,它是现存的过去,又是现在的一部分;它关联着那些尚未成为书面形式的表意作品,在规范性力量的支配下,社会长期保持着特定的形式。鄂伦春史诗传统即口述文学传统、史诗式记忆与生态文化,这一传统能向世界证明其民族文化值得尊敬。它影响人们的思维、创作和表达,口耳传承中的认同意识、亲缘意识、生态意识、审美意识同时并存。
鄂伦春史诗传统和其他行动、信仰一样生动且富有生命力,从远古时代承袭至今。人们认为史诗在当代已经不复存在了,实际上鄂伦春史诗依然存有一线生机。佟花、额尔登掛、波恩波讲述的《懂鸟兽语的猎手》:猎人误闯蛇国且听懂了鸟语兽言,通过告知族人发大水的预言来拯救别人而牺牲自己。灾难记忆与英雄情结在文化变迁中得以保留,故事源自史诗。王肯改编的《鄂伦春小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猎马,一呀一杆枪,獐狍野鹿满山遍野打也打不尽。”歌词由王肯创作,曲调取自鄂伦春民歌,民歌亦源于史诗。可以说,鄂伦春史诗尼玛罕现以故事与民歌的形式遗存,史诗及其遗存哺育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态情感与审美理想。
在生命的繁衍交替中,鄂伦春人依靠史诗传统构成与祖辈联结的认同意识,每一个人都是这种民族传统的继承者。创世史诗讲述民族的起源、生产方式、日常生活、宗教信仰及处世方式等;英雄史诗则赞美莫日根大无畏的冒险、拼搏、奋斗和牺牲精神。森林并不可怕,狰狞的是占据森林的犸猊,英雄并不惧怕魔鬼。森林中有起死回生的神灵,英雄不惜经历各种考验、冒着千难万险去征服妖怪,直至在宝物的协助下把它们的灵魂蛋击碎。人们听着英雄史诗之歌,禁不住吟诵《英雄格帕欠》中的诗句:
让他像花豹斑虎,
超凡地顽强勇猛;
让他像七叉雄鹿,
非常地矫健机警;
让他像大白天鹅,
高高地翱翔在云中;
让他像阿拉尔宝马哟,
神速地驰骋有如疾风。
鄂伦春人欣赏动物的天性美,并与自然相融。英雄通过除妖灭灾以解救族人,重返家园。人们要与犸猊斗争才能重新拥有森林,鄂伦春人自古承继保卫自然的生态文化自觉,凝聚成生命共同体的生态审美意识。
狩猎文化蕴含民族精神信仰
狩猎民族不仅仅在森林中追逐动物、捕而杀之,而且食动物肉、穿动物皮、敬畏它们的灵魂。狩猎文化离不开森林,鄂伦春人创造的狍皮文化代表了狩猎文化特色,桦皮文化仍在民间活态传承。鄂伦春人用心灵和信仰感知人与万物的联系,这种超越物质的生态观即审美观照,铸就鄂伦春人万物共存、敬畏自然、尊崇生命、热爱家园、勇敢机智的民族精神信仰。
人类科学技术虽在进步,但不能以今人的眼光,质疑古人的情操。萨满信仰属于多神崇拜的原始思维,涵盖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这种心理紧密联系着对宇宙的认知与道德观念,并且伴随着由真善理念所引起的审美价值判断。狩猎文化的精髓不在于猎杀动物,还有对生命的崇拜、同情、想象、友谊与恋爱等。小型动物和树木花草并不是鄂伦春人的猎获目标,它们通常化身为史诗中的妻子、伙伴、助手与情感的寄托。
鄂伦春人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当作血亲崇拜,神灵不允许过度的捕猎。在创世史诗《族源的传说》中,天神恩都利用飞禽的骨肉和泥土创造了十男十女,奔跑如飞的鄂伦春人将野兽全杀光,天神为了限制鄂伦春人的狩猎能力,让其长出膝盖骨,再送给人类一些野兽。鄂伦春神话讲述人是熊的后代,包括猎人与母熊结合、女人变熊的传说,祭熊仪式说明鄂伦春人对熊的图腾崇拜,萨满唱起《古落一仁》神歌。日本的阿伊努人在春天也举行熊灵祭仪式,俄罗斯堪察加半岛的科里亚克人、伊特里门人、埃文基人、楚克奇人在秋天的山谷中举行声势浩大的祭熊仪式,三天载歌载舞的狂欢表达对自然的感恩。
鄂伦春人最主要的狩猎动物是狍子,《鹿的传说》或《库玛哈之歌》影响甚远,不仅满—通古斯语族诸民族传唱,而且蒙古族《白鹿之歌》亦是它的异文。鹿妈妈在临死前叮嘱小鹿小心行走如飞的猎人,四只眼睛的鹿哭得只剩下两只。后来猎人再跑不过鹿,鹿群得以繁衍,猎杀带崽的母鹿遂为狩猎禁忌。
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鄂伦春人原始的狩猎生产方式所捕杀动物的数量非常有限。猎人追求机智勇敢,狩猎工具的改进是微不足道的。鄂伦春人的狩猎工具主要有猎马、猎犬、猎刀和猎枪。在19世纪后期,黑龙江沿岸的少数民族还少有人使用猎枪,多用套索、夹子等落后的方式捕猎。在人类社会早期,鄂伦春人如肃慎人一样拥有楛矢石砮的历史,英雄史诗《英雄格帕欠》《波尔卡内莫日根》《神箭手》中莫日根的狩猎工具即弓箭,“格帕欠”“波尔卡内”“保好勒”等名字是“射箭手”“神箭手”之意。何况,鄂伦春人猎取动物的目的仅为活命,千百年来维持了生态平衡。
狩猎民族以萨满文化为史诗传统的载体,萨满信仰和迷信被当代人混为一谈。20世纪60年代末期,萨满教一度受到破坏与禁止,鄂伦春史诗则无处不在地凸显萨满教的功能与影响。此外,满族的尼山萨满神话广泛流传于北方民族,鄂伦春尼玛罕《尼钦萨满》《尼开依萨满的故事》是其异文,神话中的萨满到阴间拯救孩子的灵魂,现实中的萨满是史诗的传诵者。
远古的世界性的萨满信仰让人们相信万物有灵,狩猎活动的成功与否依赖山神白那恰的庇护,信仰仪式制约猎人任意地捕杀生灵。鄂伦春人通常处于忍饥挨饿的生活状态,实在没有吃的东西才猎杀生灵。鄂伦春人在狩猎生存与萨满教中形成敬畏生命的素朴意识,并在森林生活中埋下生态审美的种子,以森林为家的鄂伦春人最了解森林,与森林融为一体的鄂伦春人最能感受森林之美。
森林:生态审美的文化场域
森林由各类树木构成,树木是森林的孩子,森林是人类的母亲。作为生态文化系统,森林与草原、海洋一起构成人类最初的生存家园。鄂伦春人是森林的原住民,森林是鄂伦春人生活的全部,给鄂伦春人提供生存条件和欢乐。森林是鄂伦春人美好的家园,鄂伦春人堪称“森林卫士”。
鄂伦春人拥有热爱森林、欣赏森林、保卫森林的生态文化传统。鄂伦春史诗赞美广袤的森林、连绵的山岭、如镜的湖泊、蜿蜒的小河,歌咏者也赞颂保护族人、有胆有识、建功立业的英雄,优美与崇高让鄂伦春史诗充满森林审美情趣。人们在欢歌笑语中庆祝团聚和胜利,萨满围着篝火跳起神舞,天地神人同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森林景观融入狩猎民族的精神生活。在鄂伦春人眼里,森林不仅有食物与伙伴,还有生命和灵魂,人们一生在森林中度过,衣、食、住、行、玩刻着森林的烙印,鄂伦春文化即森林审美文化。
史诗传统拥有生命的力量,不是过去的事物全需要被遗忘与抛弃,人类的进步必然与传统构成千丝万缕的联系。除非人类丧失记忆和听说能力,否则,书写文本不可能取代口述传统。当代人的森林观念与鄂伦春人朴实的森林观念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流逝的民族文化无法复活,那么正处于濒危状态的鄂伦春史诗传统亟待呵护与传承,生态审美文化需要发扬光大。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满—通古斯语族民族文学资料整理与研究”项目负责人黑龙江大学满族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后、牡丹江师范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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