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临“现场”,看“夜雨”多姿
2021年08月20日 09:4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8月20日第2234期 作者:尹玉珊

  大多数古代文学作品,只要凭借各类文献,对文本仔细推敲,沉浸其中并反复体味,就能解读赏析。但是有些作品,如想通透地解读,非得跑去文学发生的“现场”不可。比如《敕勒川》这首诗,没去青海高原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解读得很妥帖了。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非常简明的诗句,用现代汉语翻译特别容易:辽阔的敕勒大平原,就在阴山脚下。敕勒川的天空啊,看起来像牧民们居住的毡帐一般,四面都与大地相连。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碧绿的原野茫茫不尽。有时风将草儿吹低了头,就能看到一群群的牛羊,时隐时现。以上译文,没有哪一个字没解释清楚的。这样的解释,考试没问题,但是否解读通透了呢?

  当我站在青海高原上,看着白色羊群散布在一望无际的山脊上,羊身潜没在茂盛的深草中,有时看见脊背,有时只看见羊角,突然意识到,这里大约类似《敕勒川》的发生“现场”(我至今没到过阴山)。唯有站在这里,看见那些吃草的羊群,“风吹草低见牛羊”七个字才脱离了纸本,“复活”在你面前。这时,你才会满心欢喜地说:我好像读懂了它!等我到了科尔沁草原,结结实实地睡了几晚“蒙古包”后,才明白“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原初生活来源。相比书桌旁的枯坐,两次莅临《敕勒川》发生的准“现场”,我似乎赋予了它更饱满的解读。

  由文学发生的“现场”与《敕勒川》的解读体验,我开始怀疑,那些存在特定“现场”但无法还原,甚至都不可能接近的作品,我们目前的解读足够了吗?

  定居成都已四个月有余,从冬天跨进春天,因为各种环境的转换,一切都有些懵懂,但在不经意间,成都的“夜雨”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好”印象。成都的雨,不是发生在入睡前,就是发生在睡梦中,它温柔地唱着“淅淅沥沥”的催眠曲,让你感觉踏实、放心,仿佛身外的世界只有雨,再无其他尘杂,只管将自己留在慵懒的沙发上或者温暖的被窝里。第二天早上,你一点也不用为上学的路担心,因为雨早已在破晓前止了步,只留下将浮尘安抚后的路面,而绿莹莹、亮晶晶的叶片就站在路两边,提醒你:一场雨曾经过这里。

  然后,我再次邂逅了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好雨”发生的“现场”,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夜晚。我所见证的“好雨”定非杜甫见证的那一场,但它们“发生”时的相同因素最多,因此也更接近。杜甫所称赞的“好雨”,不仅知道“春”这个季节,还晓得“夜”这个时候,所以才说“当春”,才说“潜入夜”。以前,我只留心那个“潜”字,现在我特别钟情那个“夜”字,因为“夜”的静谧,还因为“潜”得小心,所以“细无声”;因为“夜”的浓厚,所以“野径云俱黑”,而更显出“江船火独明”;因为“夜”的静谧,与“潜”得小心,才衬托出“晓”的惊喜。

  我想,自己所体会的成都“夜雨”之好,与杜甫的体会最为接近。这首诗中的他,并不单单强调“好雨”之农用,而是充分领略“好雨”的体贴与风情。而杜甫能这样温婉细腻地领略雨之“好”,似乎唯有彼时彼刻的成都才能成全他。

  随着阅读的深入,发现杜诗中的“夜雨”似乎不限于成都一地,而是波及了巴蜀全境。杜甫显然注意到了它的频繁发生,并多次在诗中提及,如:“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水槛遣心二首》其二),“夜雨”确是蜀地的常态。因为“夜雨”下得频繁,必然会撞见杜甫的不快,所以他也有抱怨,比如“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夜雨虽停,但山路太湿滑,没法访友。又如:“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重简王明府》),“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散愁二首》其一),诗中的江云即江雨,冬天里也会常下,“何夜尽”“夜闻多”是抱怨它的不休不止。秋天也有“夜雨”,甚至沿着长江向上游蔓延,如:“小雨夜复密,回风吹早秋。野凉侵闭户,江满带维舟。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天寒出巫峡,醉别仲宣楼。”(《夜雨》)这些诗中的“夜雨”都发生于蜀中,它们从春下到冬,四季都不曾缺席,杜甫对它们的态度也是好恶参差,多与他看雨时的心境有关。

  但是,杜诗集中以“喜雨”为题者大约四首,却有三首都发生于巴蜀,而且其中一首也是“夜雨”。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农事都已休,兵戈况骚屑。

  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沧江夜来雨,真宰罪一雪。

  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

  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

  这首诗中,“喜雨”虽也发生在夜晚,但因杜甫特别关注旱情,只要它下得痛快,无暇留意它发生的时间,“夜”并未构成“喜雨”的重要因素,地理现场不如“旱情”发生的历史现场对它影响更大。

  南国旱无雨,今朝江出云。入空才漠漠,洒迥已纷纷。

  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晚来声不绝,应得夜深闻。

  这场“喜雨”发生在早晨,一直绵延到了夜里。与上一首诗的情形相似,杜甫对它的喜爱,也是因为它缓解了旱情,并不在乎它发生的时间。出于迫切的现实需求,杜甫甚至不再关注它是否静谧无声,而是希望它的动静越大才越好。

  那一场不在巴蜀发生的“喜雨”,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吾舅政如此,古人谁复过。碧山晴又湿,白水雨偏多。精祷既不昧,欢娱将谓何。汤年旱颇甚,今日醉弦歌。”(《白水明府舅宅喜雨》)这场雨发生在陕西白水,具体时间未知,也不重要,因为杜甫只顾赞叹它能解旱情,来得及时。

  杜甫对这三场“喜雨”的欣赏,更倾向于农事的功利目的,比较春夜里成都的那一场“喜雨”,不突出它的审美体验,更少细腻的感性关怀,因此成都与夜的“现场”感都被弱化,不再作为解读作品的要素。

  那么,蜀中的“夜雨”是否只为杜甫一人所识,它的曼妙身姿只在那首《春夜喜雨》中昙花一现吗?看来并非如此,还有很多诗人,或耳闻或亲临巴蜀的“现场”,都将那里的“夜雨”捕捉到了自己的诗歌中。在盛唐诗人中,岑参有三首诗都用蜀中的“夜雨”来造境,如:“夜雨风萧萧,鬼哭连楚山”(《阻戎泸间群盗》),“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奉和相公发益昌》),“夜猿啸山雨,曙鸟鸣江花”(《与鲜于庶子自梓州成都少尹自褒城同行至利州道中作》),前两首诗中的“夜雨”皆为烘托环境之艰难,后一首中的夜雨也有些“花重锦官城”的效果。王维:“山中一夜(半)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一夜雨”又作“一半雨”,钱谦益以为后者更佳,理由是“送行之诗,言其风土”(《王维集校注》),所言极是。但是钱氏只是注意到了“山中”这一“现场”,没有注意蜀中这一重要“现场”,所以他对风土的鉴赏也打了折扣。

  再看中唐诗人眼中的夜雨,韦应物:“山馆夜听雨,秋猿独叫群”(《送颜司议使蜀访图书》),姚合:“峡猿啼夜雨,蜀鸟噪晨烟”(《送友人游蜀》),猿鸣加夜雨,简直成了蜀地风土的典型代表。白居易:“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长恨歌》),蜀地的夜雨,碰上玄宗的才思,居然开创了“雨霖铃”这一词牌。

  巴蜀的夜雨,在晚唐诗歌中更是形成了摇曳多姿的风景,不仅有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夜雨寄北》)的孤独萧瑟,也有李洞“夜闻子落真山雨,晓汲波圆入画图”(《宿成都松溪院》)的清新神奇,还有他“千年松绕屋,半夜雨连溪。邛蜀路无限,往来琴独携”(《赠唐山人》)的幽古与浪漫。描摹巴蜀夜雨的晚唐诗歌非常多,这里仅举其要:“晓风抹尽燕支颗,夜雨催成蜀锦机”(张祜《蔷薇花》),“不知烟雨夜,何处梦刀州”(李远《送人入蜀》),“万里波连蜀,三更雨到船”(张乔《江行夜雨》),“夜雨龙抛三尺匣,春云凤入九重城”(王铎《谒梓潼张恶子庙》),“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韦庄《听赵秀才弹琴》)等。

  这许多场“夜雨”,绵延成都内外,走过冷暖四季,从盛唐一直淋漓到了唐末,在唐诗中凝固成典型的蜀地风景。但唯有那个春夜,与杜甫邂逅的那一场“夜雨”,才与“喜”情最合,含蓄多情并且摇曳生姿。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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