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姑母叶嘉莹(二十四)
2021年12月03日 08:1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3日第2301期 作者:叶言材

  叶先生从大学毕业就开始教书,她不仅是教书,并且是育人;不仅是教师,并且是学者。她是一位出色的学者兼诗词的创作者,一直都在以自己的人格和品格,为后辈学者和世人做出榜样。她从中年就开始关注和实践幼儿诗教,晚年更是“莲实有心应不死,千春犹待发华滋”,倾其所有,为推广中华传统文化和诗教,精卫填海,呕心沥血。我想,这也是一种“不忘初心”吧。

  叶先生曾说:“我个人做事原有一个态度,那就是愿望与尽力在我,而成功却不必在我。我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庶几不辜负当年我的尊亲和师长们对我的一片教诲和期望的心意。”(叶嘉莹《我的诗词道路》前言)

  尽管文学理论中有“作品的客观思想往往大于作者的主观思想”的说法,也就是说,读者(包括批评者)是受众方,可以超出作者的创作意图去理解,因为文字留给了读者充分的想象与发挥的空间。特别是中国传统诗词这样的文学体式,这种特点就更加突出——字数有限,跳跃性大,而且因用典所能引发的联想空间更大、更广阔。然而,这种想象空间须有所遵循和有所依据,并非恣意妄想,正如朱熹所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认为,叶先生对于这些了如指掌。她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位出色的教育者、研究者和诗词创作者,而且基于她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人生体验。她迄今教授、研究和鉴赏诗词七十余年,博览群书,但她清楚,许多时候都只不过是后来人对前人创作意图的推测。

  叶先生因早年曾与以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解释古诗的台湾新生代学者有过论争,看到一些后来人,有可能因为年代相隔久远,或因新理论的出现,就对前人的作品产生误解,妄加推测,甚至歪曲和妄说。叶先生对此不以为然,并撰文驳斥,予以澄清。更何况以叶先生的人格而言,弱德持守,谨言慎行,重声誉而轻名利,重节操而轻虚浮,是一个不愿被别人妄议的人。我想,她是不想自己的作品被后人误会和曲解,抑或是不想给后人留下诸多疑团,增添麻烦,所以在一次次讲座时,会清楚地讲明自己创作时的背景、心境、出典、意图,甚至是梦境或某一个灵感,为的是永远保持和对得起“妙音迦陵”的美誉。

  说到叶先生的教学特色,回中国大陆讲学以前的,我不太清楚,但凡是在1979年及80年代、90年代听过她讲课的人,恐怕都见识过她上课时“不拿讲稿”的风采,还会异口同声地说出“跑野马”和“站着讲”!

  据我所知,叶先生讲课时不拿讲稿,并非是事先不做任何准备。直至前些年,每当她在讲授之前,都会于前一天对自己要讲的内容进行一番构想,默默思度,加之她惊人的记忆力,大量的文章与诗词已然烂熟于心,使她在讲授时能够产生出丰富联想,开始“跑野马”,即使有讲稿也难以派上用场。因此,叶先生也从不准备讲稿。

  另外,我以为,叶先生授课时不拿讲稿,很可能是受了顾随先生一定的影响。我曾听叶先生说:“顾先生当年讲课时从不带什么讲稿,每次来上课前,有时在路上看到的一些事物,譬如秋天的清晨看到了一片树叶落下,顾先生上课时便会从树叶讲起,就会引诵出无数古人的作品……”叶先生自从1942年开始听顾先生讲课,直至毕业以后在中学任教期间,都未曾中断过,包括顾先生在辅仁大学以外的大学(中国大学)教授词选和曲选时,叶先生也会赶去旁听。

  顾先生常以“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来勉励学生,希望学生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1948年,叶先生要去南京结婚。顾先生赋《送嘉莹南下》一首相送,其中的“十载观生非梦幻,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哀朽敢言吾道南”,表达出希望能够后继有人的心愿,而且希望就在叶先生身上。后来,叶先生去了台湾,顾先生又为她给在台大的台静农先生、李霁野先生、郑骞先生写信以为推荐。数年后,郑骞先生对叶先生说:“你所走的是顾羡季先生的路子”,并赞许道,“你可以说是传了顾先生的衣钵,得其神髓了”。(叶嘉莹《怀旧忆往——悼念台大的几位师友》)

  所以我想,叶先生不拿讲稿也是向顾先生学习的吧。

  最近,叶先生在给我的邮件中说:“你对我的各方面大概都有了记述,唯独对我讲课的特色没有记述……但我作为一个教师,至少应该写出我教书的特色和成就……你在南开读书时,我的讲课应该也仍是跑野马的形式……”

  叶先生讲课时的“跑野马”应该是自成特色。她曾有诗记述过第一次在南开讲课时的情景:“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我清楚地记得叶先生第二次到南开讲学时(1981年9月至1982年1月)也有过类似之事——白天给七七级、七八级学生讲诗,晚饭后,19点开始至20点50两节课(50分钟一节,中间应该休息10分钟),在主楼111教室给中文系差不多全年级的学生讲词。一个学期,她从《花间集》的温韦冯李,讲到南宋的姜白石,课间也不休息,一口气能讲110分钟。

  叶先生每讲到作品中的一个典故,就会引出大量不同时代的古人诗文加以说明,而且都是随手拈来,脱口而出,由此及彼,由彼又及其他,大开大合……我经常会在快到下课时担心她讲不完预定的内容,而且当时的南开大学规定:主楼是21点关门,学生宿舍22点吹“熄灯号”。但事实证明,我每次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她会看似抱歉地莞尔一笑,说:“时间不多了,我又跑野马了!”然后把话锋准确地拉回到原处,再精练地将那一课收尾讲完,基本上时间都把握得非常好。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有两次真的是超过了下课时间。当时,我坐在下面拼命地用右手指点着左手的手表,提醒她到时间了。可是,她没有看见。

  为了书写这部分文字,我与叶先生在电话里进行了回忆。叶先生说:“我那时不是没有看到你在提醒我时间,而是我每次打算讲到哪里,也早已成竹于胸,必须讲完才能结束。”

  叶先生讲课为什么能如此大开大合地“跑野马”呢?正如她在邮件中所总结的那样,“这主要因为我的联想丰富,而且记诵的功底深厚”。

  2021年9月25日,“迦陵学舍”公众号上推出了一篇文章《“跑野马”之境——在南开聆听叶嘉莹先生古典诗词讲座札记》,作者是2001级经济学系的校友。文中写道:“叶先生‘跑野马’的神奇之处,在于先生以己之诗心解古人之诗心的‘全任神行’,来引导学生之‘兴发感动’。以先生2008年11月15日讲授东坡词《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为例……”由于我常年不在国内,聆听叶先生讲课的机会极少。看来,叶先生至少到2008年底,还在继续着她“跑野马”之特色。

  叶先生习惯于站着讲课,也是大家多年来有目共睹的。当年没有播映课件的屏幕等设备,叶先生都是在讲台上站着讲课,不仅从头站到尾,而且还随讲随写(当年甚至曾有传言说,她可以反手背朝黑板写板书),这给了她可以“跑野马”的极大的自由,也形成了她讲课的一大特色。所以,她曾经说,她很不喜欢后来讲演前要先准备课件的规定,认为这样限制了她“跑野马”的自由。

  我以有这样的姑母而骄傲。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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