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延展认知中的记忆
2020年09月22日 09:0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2日第2016期 作者:[法]米高·米歇尼安/文 邓文韬/译

  在1998年发表于《分析》(Analysis)期刊上一篇简短但有影响力的论文中,克拉克(Andy Clark)和查尔默斯(David Chalmers)要求他们的读者去思考奥托(Otto)的案例。一个假设有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的病人奥托,因为不能回忆自己,他依靠一个简单的技术去补救:一本笔记本。奥托总是带着他的笔记本。当他获得可能再次需要的信息时,就将其写在笔记本上。当他需要那信息的时候,便会从笔记本中翻阅。克拉克和查尔默斯提出笔记本作为奥托的外在的记忆储存,仿佛一个正常健康主体内发的记忆储存。克拉克和查尔默斯对记忆只有次要的兴趣,他们的主要兴趣是在更一般的认知和心灵范畴。奥托案例是他们旨在论证认知过程可以部分地逾越大脑而提出的众多案例之一。大脑在空间上延展而与世界互动。他们声称,奥托的许多记忆通过文字储存在他的笔记本中,就像健康主体的记忆(以这一种或另一种形式)储存在他们的大脑中。

  “外在记忆”能够补充内在记忆

  自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论文出版以来,关于延展认知假说产生了大量多样的文献。这些文献包含赞成和反对此假说的论证,此假说被应用于各种形式的认知并讨论延展认知框架,将认知视为嵌入(embedded)、体现(embodied)或实施(enactive)的关系。但这些论文提出的问题不仅关涉一般认知,而且还关涉记忆,其中有两个问题脱颖而出。第一,奥托的笔记本真的是外在记忆储存吗?第二,当奥托使用他的笔记本时,他真的在回忆吗?

  这些都是哲学问题,但我们的回答可能远远超出了哲学的可能影响。考虑第一个问题。这是极度自然地去设想奥托的笔记本为一个外在的记忆储存——一种相当低技术的储存方式。显然,这在类型上无异于我们近年来广泛依赖的更高科技的储存设备。例如,奥托无法独立、无外援地回忆电话号码,所以把电话号码写在笔记本上。而健康主体能够无外援地回忆电话号码,但这是一个我们不再多加利用的能力。除了笔记本,智能手机如今也起到了作为我们外在的记忆储存的功能,为我们提供了亲人和同事的电话号码。这只是众多例子中的其中一个。智能手机可以储存名称、图像、地图等信息,从而减轻我们内在记忆储存的负担。而智能手机只是我们今天所依赖的众多形式的高科技外在记忆中极为突出的一种。

  有些人担心,对这些高科技形式的外在记忆储存的依赖可能产生危害内在记忆的影响。我们不应忘记,柏拉图已担心其中一种最基本的外在记忆技术之一的可能性(书写本身)会有这样的影响,而如今这种担心似乎没有根据,但这并不意味着目前的忧虑是没有根据的。考虑将笔记本、智能手机及类似形式当作外在记忆,这样做可能包含一个概念错误;反过来,这会使我们在试图改善很多现实生活中的奥托时遇到困难。

  目前,已有许多尝试去开发对记忆受损主体的技术辅助。其中之一是便携式自动相机(如SenseCam),一种生活记录的技术。生活记录技术一般可以由任何人使用,而便携式自动相机则是为辅助记忆受损的主体而专门开发的工具。便携式自动相机本质上是一个可穿戴相机,在预设间距拍摄照片。这些照片以后可以由主体查看,使主体能够回忆起他将无法记住的事件。

  有相当多的证据表明,便携式自动相机对记忆受损主体有实际好处,但我们也许不应对这种技术的潜力过于乐观。内在的记忆不像相机那样工作,拍摄曾经经历事件的快照并储存起来供以后检索。虽然研究便携式自动相机效果的心理学家很清楚,记忆不像相机那样工作,但是“相机”概念的记忆很可能成为最近对便携式自动相机和类似技术的乐观主义之基础。将便携式自动相机视为外在的记忆储存,并视储存在其中的照片为外在记忆,如同克拉克和查尔默斯视奥托的笔记本为外在的记忆储存并视储存在其中的信息为外在记忆。但内在记忆的工作及其所储存的信息,在性质上与便携式自动相机及其所储存的照片只有少许相似之处。内在记忆不像那些“外在记忆”,不是瞬间产生的,内在记忆储存的编码(encoding)需要时间。而且,当其正在进行时,记忆可能会在主体先有的知识和他持续经历的影响下被改变。提取(retrieval)同样是一个建构性的过程,各种来源的信息包括主体在回溯时的处境,都被并入回溯的记忆。这些“外在记忆”和内在记忆之间的差异,意味着便携式自动相机等技术可能是内在记忆的不良替代品。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技术对记忆受损的主体没有任何好处。我们上面指出了他们有真正的好处,问题是为什么有这些好处。考虑外在记忆对非内在记忆受损的主体之好处,这显示出有关技术是有益的,正是因为它们与内在记忆不一样。我们早就曾使用笔记本和其他低技术形式的外在记忆,并如上所述,我们正在越来越多使用智能手机和其他高科技形式的外在记忆。我们利用这些形式的外在记忆,不是因为它们可以有效地代替内在记忆,而是因为它们能够有用地补充内在记忆。

  内在记忆的功能(缺乏稳定性和可塑性)具有一定的优势。例如,它们可以用特定事件的记忆重新组合到一般事件的记忆中。比如,我在星期一走过某条上班路径的记忆,在星期二走过另一条上班路径,如此类推可能重新组合到走过某条上班路径的一般记忆。但同时,它们也有明确的缺点。例如,在许多情况下,它们可能使主体难以记起一个事件的个别细节。比如,我可能记不起我星期一步行上班时的天气。正是鉴于这些缺点,外在记忆是内在记忆有用的补充。比如,如果我用智能手机拍下我在星期一步行上班时天空的照片,这张照片可能让我稍后记得我在特定时间散步时的天气如何。

  记忆的因果理论

  便携式自动相机和有助记忆受损主体的类似技术可能是同一种类。它们可以使这些主体记起更多他们本来能够记起的具体事件。但它们不太可能改善记忆的方方面面,例如,将特定事件的记忆重新组合到一般事件的记忆,这取决于其不稳定性和可塑性。鉴于内在记忆和“外在记忆”之间差异的深度,可能最好不再使用后一个术语。这给我们的第一个问题一个否定的答案——奥托的笔记本实际上是外在记忆储存吗?这并非必然地要求我们给予第二个问题一个否定的答案——当奥托使用他的笔记本时,他真的在回忆吗?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取决于我们所接纳的回忆理论。

  记忆的因果理论(the causal theory of memory),是马丁(C. B. Martin)和德殊查(Max Deutscher)在1966年发表于《哲学评论》(Philosophical Review)上的极具影响力的论文中提出的,一个主体回忆一个事件仅当(1)他现在表象的事件(2)当事件发生时,他曾经历过和(3)他目前的事件的表象是衍生自通过储存了的信息(记忆痕迹)的经历,基于他对事件的早期经历。马丁和德殊查通过诉诸两个案例的直觉而主张因果理论,其中一个与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奥托案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第一个案例中,一个假设的主体肯特(Kent)经历一个有某些性质的事件,但随后遭受事故,由于他失去了事件的所有记忆导致失忆症。然后,他碰巧遇到一个缺乏该事件任何知识的催眠师,但他巧合地催眠肯特相信他经历了一个事件正是他所忘记了的事件。直觉而言,肯特没回忆那个事件。马丁和德殊查提出,因为他目前的表象和他早前经历的事件之间没有因果关系。第一个案例让我们想到,记忆需要主体目前的表象(直接或间接)因他对事件的早前经历而造成。

  在第二个案例中,肯特再次经历一个有某些性质的事件,但随后遭受事故,由于他失去了事件的所有记忆导致失忆症。然而,在遭受苦难之前他告诉一个朋友他经历了什么。肯特遭遇事故后失去了事件的所有记忆,他的朋友在肯特早前告诉他的基础上,告诉肯特关于事件的内容。肯特接着又出了一次事故。在第二次事故之后,他仍然能重寻他朋友告诉他的内容,但他已经失去了朋友告诉他这段经历的所有记忆。肯特现在表象事件,并有一个他对事件表象和他对事件的早前经历之因果关联。但直觉而言,他没回忆那事件。这是马丁和德殊查提出的,因为他目前的表象和他早前经历的事件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肯特目前的表象没有因一个从他对事件早前经历而衍生的记忆痕迹而造成。他们论证了第二个案例不是回忆的案例而是重新学习的案例。马丁和德殊查的第二个案例让我们想到,记忆需要一个从主体对事件经历而衍生的痕迹之因果关联。

  在描述案例结构时需要注意,此案例确实涉及一个肯特对事件的表象和他对事件早前经历之间的因果关系,但这联系与世界互动,并通过一个重回到肯特之前的外在来源,导致他显现事件的记忆。这种结构具有与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奥托案例重要的相似性。在这种情况下,奥托经历一个事件,有足够长的时间回忆而将其写下来,然后失去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此后,他阅读、写下什么,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一个关于事件的表象。这个案例和第二个肯特案例之间有一些差异。肯特不像奥托在忘记事件之前形成一个长期记忆痕迹。而且奥托不像肯特,他没有忘记目前对事件的表象内容的来源。但在这两种情况下,因果关系与世界互动,都通过一个外在资源。肯特的朋友、奥托的笔记本,在重回到主体时显现记忆。

  因此,如果因果理论支持者判断肯特没有回忆,反而是重新学习,他很可能需要判断奥托没有回忆,而是重新学习。这并不意味着因果理论支持者不能赞同延展认知假说。但这确实意味着他们将无法认同克拉克和查尔默斯支持延展认知的论证:如果因果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奥托案例更像是重新学习,而非回忆。

  记忆的模拟理论

  记忆的因果理论是有影响力的,但并不是唯一可用的回忆理论。我2016年在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MIT Press)出版的一本书中提出了模拟理论(simulation theory)。根据模拟理论,一个主体回忆一个事件仅当(1)他现在表象事件和(2)他目前对事件的表象是由一个正常运行的记忆系统产生的,该系统旨在产生一个过去事件的表象。我主张模拟理论并非诉诸我们在假设情况下的直觉,而是诉诸发现记忆过程的建构性质之经验研究。与其在此试图检视这些发现,我只会指出,模拟理论和因果理论的两个差异在目前脉络中尤为重要。第一,模拟理论不要求主体目前的表象和他对事件的早前经历之间有因果关系。第二,模拟理论甚至不要求当事件发生时,主体经历该事件。

  因为模拟理论不要求主体目前的表象和他对事件的早前经历之间有因果关系,所以不要求有一个通过从该事件衍生记忆痕迹的联系。模拟理论支持者容纳被回忆事件的主体经历以外其他来源而衍生的记忆内容,从而他们原则上可以将奥托案例算作回忆的例子。或许他们能够认同,奥托的记忆系统没有失能(malfunctioning)。因此,虽然他们可能需要一个略有不同的案例取代克拉克和查尔默斯的奥托案例,但模拟理论支持者应该能够认同延展认知假说。

  同样,他们将无法接受马丁和德殊查对第二个肯特案例作为重新学习的例子的分类:断定肯特的记忆系统功能正常时,产生他目前的表象。模拟理论将其算作回忆。事实上,他对事件的原初经历和他对事件目前的表象与世界互动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因果理论的学派可能认为这是模拟理论的一个缺陷,而延展认知假说学派可能会认为这是模拟理论的一个优势。

  然而,即使那些认为这是一个模拟理论的优势的人,也可能反对朋友案例的变种下理论的分类。在朋友案例的变种中,朋友对事件的描述不是基于肯特告诉他的(也许肯特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事件的内容),反而基于另一种信息来源(如朋友自己对事件的经历)。或许考虑奥托案例的变种,其中奥托的笔记本不是由奥托记录的,而是由其他人记录的。如果我们断定肯特的记忆系统正常运作时,产生了其目前的表象,并且如果我们修改奥托案例,以便奥托的记忆系统正常运作时,产生了其表象,那么模拟理论将意味着肯特和奥托都是在回忆。事实上,因为模拟理论不需要当事件发生时主体对其进行经历,这将意味着他们回忆,不论他们以前是否抱持对事件的表象。这个问题所带来的是,通过推倒回忆和重新学习之间的区分,模拟理论可能最终无视回忆和重新学习之间的区分。这是一个模拟理论支持者未来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作者单位:法国格勒诺布尔—阿尔卑斯大学记忆哲学中心;译者单位:澳门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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