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进士数量的地域分布
2023年02月20日 10:0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2月20日第2593期 作者:李兵

  宋代进士数量的地域分布,一直被学界当作各地差异的证据。一些学者对宋代进士的地理分布情况进行统计,并将进士人数与该地区的教育文化程度、经济水平挂钩,认为进士数量的多寡反映了各地区的综合实力:进士人数多,可证明本地文教兴盛、经济繁荣、人才兴旺;反之,则表明当地文教不兴、经济落后。然而,这种将进士的地域分布与地区差异相关联的方法,未免将复杂的历史问题做了简单化处理。

  首先,进士籍贯划分标准不一。第一,本贯与现居住地的区别。张载、张戬祖上为开封府人,但其父张迪卒于任官期间,其后寓居西北。而张载、张戬兄弟在登第之前,大部分时间在西北成长、学习、游学。而在统计进士籍贯的过程中,张载兄弟祖籍虽在开封,但在考中进士之前,其生活轨迹多在关中而非开封。因此,张载兄弟更多地被视为关中人士。张氏家族的籍贯评判是现居住地而非祖籍。与之相反,亦有现居住地与祖籍不同而归为祖籍的记载。譬如,李纲的父亲李夔墓志中写明李氏家族祖上因避唐末战乱而徙居邵武,而《宋史》中记载李纲自祖父李赓始便迁居无锡,判断李纲籍贯为福建路邵武军人的是祖籍而非现居地。清人也曾评价过宋人的籍贯,“宋人罢官者多居近畿,不归其乡,死即葬焉,子孙亦遂占籍。如钜野晁氏、东莱吕氏、华阳范氏、梓州苏氏易简代居京师。又如欧阳居颖而葬新郑,苏公居许而葬郏。后世过庐陵、眉州者,岂复可寻其仿佛耶?”又如,雍熙二年(985)进士孙冕在《舆地纪胜》中被记载为江南西路临江军新淦人,致仕后归隐于江南东路池州九华山。而孙冕之子孙龙舒的墓志铭中则载,孙龙舒与妻子郎氏合葬归于杭州,无疑表明孙龙舒已经迁至杭州,其孙治平二年(1065)进士孙路在《宋史》中又被记载为开封人。祖孙三人在不同史料的记载中,籍贯各不相同。可见,即便是宋人也无法对进士个人的籍贯形成一致的划分标准。

  南宋时期的籍贯问题更加复杂。靖康之变后,北方大量士人南渡,相当一部分士人出于对家国的怀念,在科举考试中仍然以被金人占领的北方祖籍作为籍贯。以《宝祐四年登科录》为例,王应凤本贯开封府祥符县,寄居于庆元府鄞县。王公及本贯河南府,寓居顺庆府南充县。也有部分士人本贯与现居地不同,潘希圣本贯为临安府,现居温州永嘉县。

  第二,实际居住地与冒籍的区别。北宋时期,由于不同地区的科举考试录取人数不同,因而存在大量士人冒籍的现象。以《(宝庆)四明志》方志中所记载的进士为例,这些进士本应属于四明地区,但是楼郁、陈誴、项晞、葛良嗣、于锐、冯景、陈伯疆、杜屺、袁灼、冯泾、茹开、姚持等人的籍贯却在开封。其中,王安石为葛良嗣墓所作的墓志铭明确记载,葛良嗣之父葛源已经徙居明州鄞县,而葛良嗣却贯在开封。又如,朱伯虎本为秀州华亭人,其父祖为本地“豪长者”,但朱伯虎考中进士,却同样为开封贯。这些进士虽然被其后人和地方志的编撰者视为四明人,但在科举中的实际籍贯却是开封人。再如,咸平元年(998)进士五十人,其中籍贯为开封者便有三十七人,“不应如此之多”,显然是冒籍的结果。这些士人能够考中进士,得益于冒籍行为,却又将其籍贯归于他处,这并不符合逻辑。宋代冒籍的行为不仅较为普遍,而且难度不大,所花费的时间也并不长。虔州士人李潜前往京师赴考,到泗州时,子弟则请求先行到开封,并直言“科场期近,欲先至京,得寄贯开封户籍”。

  学界归纳宋代进士籍贯时并未形成统一的标准,混杂了官方户籍、现居地、祖籍、郡望四个不同概念。这导致统计进士地域分布的过程本身就较为混乱,遑论将其与地区差异相联系。

  其次,进士人生经历与地域的关联。部分进士在他处求学多年。例如,澶州澶渊人周长孺在外为官时去世,其家人在归葬途中抵达洛阳时,因贫无法归乡。于是,周长孺之子周纯明便在洛阳定居,潜心学问并考中进士。周纯明虽然祖籍为澶渊,但本人考中进士之前,与其祖籍毫不相关。刘挚祖籍为河北东路永静军东光,其父去世之后,由其外氏抚养,自十岁到考中进士,一直在京东西路东平府读书学习。范仲淹作为苏州人士,前往应天府求学,随后考中进士。这更多的是应天府书院教学水平的体现,而非苏州地区人杰地灵的证据。

  部分进士则远走他乡、四处游学。士子章甫籍贯为建州浦城,但从十四岁起,“即辞亲求师友,薄游江、淮间殆十年”,于外地四处游学十余年。由于本地“身处遐僻,无良师友,不足以广闻见,成远业”,而首都作为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是诸多士子游学的去处。宋神宗“元丰初,太学成,四方之士来集”,更是吸引了众多士子前往开封读书学习。黄得礼十四岁时便前往太学,经过十一年寒窗苦读,直至二十五岁中进士,在开封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在故乡受教育的时间。

  除此之外,宋代官员由于在不同地区频繁更换职位,在外常年奔波。为了督促家中子弟的学业,他们经常令其后辈跟随左右,由本人亲自教导。蔡确、蔡硕兄弟本为泉州晋江人,但其父蔡黄裳致仕后无力返乡,于是居于京西路陈州“力教二子”。这更多是受家学的影响,而地理因素并无太大影响。

  宋代士人为了精进学业、广博见闻,多年在外地四处求学、游学的行为十分常见。可见,这些士人的教育经历与籍贯所在地并无关联,亦无法体现此地的教育水平。

  最后,进士数量与地区综合实力。宋代进士的地域分布与一路的教育水平并无关联。第一,路一级管辖的州县在宋代一直存在变动,故学界所统计的某一路进士数量,实际是按照某时期路的行政区划进行统计的。第二,宋代并无专职负责一路学政的官员,也不存在路级的教育措施。因此,地方教育取决于各自州县长官的重视程度,而非路级官员。第三,宋代科举的考试流程是发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考试,其考试地点仅有各州府军监与开封两级。而明清时期的科举考试则是童试、乡试、会试、殿试,考试地点则有县府州、省城、京城三级。明清时期存在乡试这一省级考试,并且其解额按照各省进行分配。宋代却并不存在路一级的考核,发解试的解额则是根据各州郡分配。故明清时期可以对进士进行省一级的籍贯区分,而在宋代前往京城参加科举的士人身上,其地方烙印并非路,而是州府军监。换言之,宋代士人既不存在路一级的科举考试,也没有路一级教育上的管理。因此,士人能否考中进士,与本路并无瓜葛,仅与州府军监存在密切关联。

  进士的地域分布与诸多因素有关,不应仅仅将其影响因素归结为地方经济水平。福建路的进士数量在宋代排名靠前,但是福建路民众的生活水平在北宋时期并不高,“七闽地狭人稠,为生艰难,非他处比,深山穷谷固有生而未尝识银者”,甚至出现弃婴、溺婴“不举子”等现象。“不举子”无疑是福建路民众生存艰难的明证。因福建路进士数量多而将其原因归纳为当地经济水平高,二者无疑自相矛盾。影响本地进士数量的因素有许多。苏辙便曾谈到,眉州进士在宋初之所以数量稀少,是因为“眉之士大夫,修身于家,为政于乡,皆莫肯仕者”。数十年后,“仕者常数十百人,处者常千数百人”,眉州士风转变,从而使得当地进士数量迅速增加。这并非因为眉州的经济水平发生了质的变化。秦桧当权时,在科举中大肆录取温州进士,“引用州人以为党助”,成为温州籍进士数量迅速增加的主要原因。

  因此,宋代进士数量的排名更多应该以各州郡而非路作为研究对象。进士籍贯的划分无法形成统一标准,进士四处游学的人生经历、考中进士的影响因素颇为复杂。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以进士数量作为衡量地区经济、文教水平的标尺,也无法将进士数量作为地区差异的直接证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招标项目“历代国家治理的历史底蕴与当代价值(LSYZD21003)、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唐宋时期国家治理研究”(2023-CXTD-0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社会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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