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知识何以可能?
2024年01月30日 10:3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月30日第2826期 作者:陈玮

  作为当代最负盛名也最具社会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玛莎·C. 努斯鲍姆一向以敢于挑战传统、不惧袒露个人体验、努力拓展哲学边界的先锋形象而著称。作为其成名作《善的脆弱性》的延续,《爱的知识:写在哲学与文学之间》分析的对象也不限于古希腊的哲学与悲剧,而是将探究的触角延伸到当代文学与哲学之间的分歧乃至分离。在这本书中,努斯鲍姆将反思的矛头直接指向当时在伦理学界占据主流的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理论,以及更为普遍的当代英美哲学主流。她犀利地问道:如果我们想要追问“人应当如何生活”这样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大问题,如果我们想要理解爱与情感这种普遍却又神秘的现象或生命形式,那么,当下这种推崇理性论证而排除文学叙事的哲学研究,究竟能给我们提供什么样的启示呢?换言之,一种排除了一切非理性因素的哲学思考,究竟能不能为我们提供真正的帮助,令我们得以更好地认识外部世界和我们自身呢?

  对于这个问题,努斯鲍姆本人的回答显然是否定的。在她看来,当代英美哲学要么完全忽视了文学叙事在哲学研究中的作用,要么根本否定文学对于哲学思考有任何积极的作用或价值。这种倾向当然不是当代英美哲学所特有的,而是自古希腊以来、自从哲学论证(logos)与神话叙事(mythos)分立之后,就一直存在的“诗与哲学”之间的古老争执。这一争执直到今天还在对我们的哲学反思产生着重要影响。在《爱的知识》的导论中,努斯鲍姆通过回顾自己的求学经历,清晰而生动地向读者展示了对于一个迫切渴望知识和自我认识的灵魂来说,文学与哲学的分离和对立所带来的,与其说是理智上的进步,不如说是深深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根据努斯鲍姆的自述,她在正式进入古代哲学研究领域之前,常常通过阅读小说来思考伦理问题和探究真理。在书中,她对年少时的阅读经历有着非常动人的回忆:“我……在寂静的棕色阁楼上,或者在一片高高的草丛中坐好几个小时——怀着爱进行阅读,并思考许多问题。在一片开阔的田野里,心怀极大的喜悦,困惑着,阅读着,任风拂过我的肩膀。”那个时候,她的阅读、思考与生活是浑然一体的,她在狄更斯、简·奥斯丁、欧里庇得斯、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文学作品中追问人类生活的意义,同时也思考激情、爱与欲望这些非理性的部分对于道德生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她进入哈佛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以后,她发现自己不得不在文学和哲学之间进行选择。她被这两种相互对立的力量撕扯着,逐渐感到困惑、为难和不满。比如,她抱怨道,尽管古典学和古代哲学都以古希腊作者为研究对象,尽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是公认重要的古代作者,但是古典学系的阅读书目只包括一本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即《诗学》,哲学系则将柏拉图的《会饮》看作文学作品,未将它列入必读书目。至于那些重要的悲剧作家和诗人,则被彻底排除在伦理反思和哲学研究的场域之外。这种学科层面的分离不仅反映了叙事与论证、文学与哲学在观念层面的断裂,同时又反过来进一步加剧了二者之间的对立。在努斯鲍姆看来,这种局面无论是对于文学和哲学自身,还是对于那些对伦理生活怀有深切关注的人,所造成的损失乃至伤害,远远大于可能带来的收获和益处。

  正是基于这种非常真切的个人体验,努斯鲍姆在《爱的知识》中重新审视了文学与哲学之间可能存在的积极关系,试图在伦理反思的框架下说明结合二者的合理性和紧迫性。她选择的切入点就是爱,或者说是非理性的情感在道德生活中可能产生的作用与影响,以及情感和伦理知识之间的关系。努斯鲍姆试图论证,对于某些特定的认识和洞察来说,对于某些真理而言,只有通过叙事,通过风格化的文学表达,才能将它们揭示出来。她在书中这样描述自己的理论动机:“哲学常常把自己看作一种超越人类的方式,一种赋予人类新的、类神的行动和依恋的方式。我所探索的另一种哲学是把自己看作一种属于人的和言说人性的方式。这只会吸引那些真正想成为人的人们,他们以生活的本来面目看待生活,包括它的惊奇和联系,它的痛苦和突如其来的欢乐,一个值得拥有的故事。”一句话,努斯鲍姆试图寻求一种不同的哲学,这种哲学能够令我们摆脱传统理智主义哲学的束缚,弥补单纯强调理性和超越性而导致的缺失,从而达到一种真正的心灵上的充实与成就。在这种成就中,我们可以同时获得真理、知识和爱。

  为了实现这一理论上的雄心,努斯鲍姆特别选择了几位在她看来极为卓越地结合了叙事与论证、风格与反思、形式与内容的文学家和哲学家,对他们的代表性作品进行细读探究。这几位作者分别是亨利·詹姆斯、马歇尔·普鲁斯特和亚里士多德。毫无疑问,努斯鲍姆所选择的这个名单,会引发很多争议或批评。但是无论如何,这几位作者确实在以下方面存在共同之处:他们都肯定世俗人性的价值,都珍视并且在著作中仔细处理日常生活中那些特殊的甚至琐碎的细节;他们也都坚信,通过对这些细节的探究和追问,能够帮助我们获得关于爱、人性的理性认知,最终帮助我们回答那个“人应当如何生活”的大问题。在这一点上,与本书同题的“爱的知识”一章可以说提供了一个典型例子。

  “爱的知识”一章主要探讨以下问题:我们能否获得关于爱的知识?什么样的写作方式能够最充分也最恰当地呈现爱的知识?为了说明这一点,努斯鲍姆分析并对比了两个文学文本,一个是法国现代文学巨匠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另一个则是安·比蒂的短篇小说《学会投入》。在她看来,普鲁斯特笔下的主人公只有在所爱之人离开以后,才会通过巨大的痛苦而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对对方怀有深刻的爱。这种对于爱的认识,一直被某种理智主义的、客观冷静的心态所压抑,甚至由于某种自我欺骗而被遮蔽。通过分析小说的这一细节描写,努斯鲍姆指出了一种呈现爱之知识的方式,即普鲁斯特式的、封闭的、怀疑论的个人反思。这种方式虽然充分意识到理性在这个问题上的有限性和负面作用,却格外倚重某些负面的情绪感受(例如痛苦)。在普鲁斯特笔下,只有这种无法忽略的痛苦可以揭穿理智的自我欺骗,令我们真切而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对另一个个体的爱,从而获得关于爱的认知。普鲁斯特作品所揭示的这种爱的认知方式,可以与恩披里柯等人所代表的古代怀疑论哲学观点相契合。因此,努斯鲍姆将这种方式看作一种可以将情感体验和理性反思进行必要结合的写作方式,承认它可以帮助我们抵达对爱的认知,尽管整个过程将不可避免地充满痛苦、孤独甚至悔恨等负面感受。

  与此相对,还有另外一种方式也能赋予我们以巨大的力量去认识爱和自我,体验一种不断变化的、向他人开放的“投入之爱”。努斯鲍姆认为,这正是安·比蒂的短篇小说《学会投入》为我们带来的珍贵启示。按照她的描述,比蒂的小说呈现的关于爱的知识“有点缓慢,它在人性的时间中延展。它根本不是一个事物,而是一种与另一个人相处的复杂方式,一种对无法掌控的外部影响的有意让步”。这种知识不追求高效、精确和可测量,也不追求某种涵盖一切、超越一切的普遍性,但是它借助时间的延展与流淌,通过文学叙述的方式,向我们呈现一个又一个浸满情感的微小细节,令我们在这种连续的叙事中通过内心——而非仅仅通过头脑——去切实地体会和感知爱是什么。用努斯鲍姆的话来说,这种写作方式令读者在思考爱的时候,摆脱了阅读科学和哲学作品时通常具有的分析欲和控制欲,转而以一种“谦虚的、开放的、主动的、也是多孔的”姿态,面对眼前的文学作品。努斯鲍姆进一步主张,与这种爱的知识相契合的,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哲学方法,而不是柏拉图式的理智主义主张:前者重视现象、经验、情境及特殊性,后者则将身体、激情和各种表象都看作妨碍理性灵魂获得知识和真理的负面力量,主张加以约束甚至去除。对此,努斯鲍姆简短且毫不客气地讽刺了那句归于苏格拉底名下的名言——“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她怀疑这种立场能否真的教给我们任何爱的知识,因为“这不是一个完全信任他人的人说的话”。

  那么,爱的知识究竟是什么?哲学究竟能否传达爱的知识,又应当如何传达呢?努斯鲍姆的回答如下。首先,爱的知识不是一个孤独地从事思考、追求真理的人所具有的某种状态或功能,“而是一种存在、感受和与另一个人互动的复杂方式。要知道自己的爱,就需要信任它,允许自身暴露。最重要的是,要信任他人……爱的知识就是爱的故事,探询它的最好方式似乎是我们自己去读故事”。其次,哲学能够传达爱的知识,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哲学,我们就无法真正获得关于爱的认识——即使我们正在爱着。但是,单纯依赖理智的哲学研究无法向我们承诺或提供这种知识。相反,“为了给爱的故事腾出空间,哲学必须更加文学,更紧密地与故事联系在一起,并且比通常情况下更尊重神秘与开放性。它必须贴近最好的和真正最合理的非哲学性写作”。也就是说,努斯鲍姆相信,哲学能够向我们揭示并教导爱的真谛。在这一点上,努斯鲍姆其实从未远离柏拉图在《会饮》中的立场,但是哲学必须重新审视自身并且与文学结盟。唯其如此,它才能触及我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才能引领我们进入真正的伦理反思,从而不断地接近本书关注的那个真正重大的问题——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

  (作者系浙江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崔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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