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代言”文写作与中国文化传播
2021年06月21日 09:3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6月21日第2190期 作者:王成

  古代东亚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汉文化圈”,中国文化亦被东亚各国广泛接受与学习,“代言”文便是其中之一。所谓“代言”文,即以假托形式代他人立言之文,主要由作者在假设语境中扮演某个角色或为角色“配音”,以“设身处地”或“感同身受”的方式替代言对象说话,实现“角色扮演”,进而表达某种思想情感、审美体验。古代朝鲜文人作有大量此类文章,朝鲜文人别集中往往存有整卷各种题材的“代言”文,如姜沆《睡隐别集》(“课制”卷)、郑士兴《晩洲先生集》(卷三、卷四)、金龟柱《可庵遗稿》(卷十八)、姜锡圭《聱斋集》(卷六、卷七)等都收录数十篇“代言”文,散见于文人别集中的“代言”作品更是数量众多、题材多样。朝鲜“代言”文是受中国文化影响而产生、具有强烈的现实功用性和特殊文学史意义的文类。

  多以中国历史人物为代言对象

  朝鲜“代言”文的代言对象多为中国历史人物,包括汉高祖、汉文帝、唐太宗、唐肃宗、宋仁宗等帝王君主,孟子、贾谊、班彪、李白、杜甫、李翱、欧阳修、苏轼、程颐等文人学者,乐毅、白起、张良、萧何、霍去病、郭子仪、李纲、吕夷简、寇准等政治人物,亦有未明确指出名姓者,如燧人氏之民、平津侯门客、汉朝群臣、唐朝群臣等,代言对象身份各异。

  这些“代言”文营造出今古转化的场域,作者站在被代言对象的立场上,将自我代入异域异代,但侧重点却有所不同,体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识。例如,代东晋顾荣送张翰,朝鲜文人均站在顾荣的立场上,抒发对张翰的送别之情,但叙述重点各异、情感表达不一。尹推《代顾荣送张翰归江东序》抒发了自己(“顾荣”)不能与张翰一起归隐的遗憾、愧疚之情,“今其归也,乃独不能与之同。君则无愧于古人,而我则有负于君矣”。尹善道《送张翰归江南序》开篇云“士君子生斯世,出与处而已矣。出处之道,时而已矣。时可出而处则非道也,时可处而出则亦非道也”,全文以此为话题敷衍展开,俨然是一篇讨论“时”与“出”“处”辩证关系的论说文。崔忠成《拟送张舍人归江东序》突出“志”的重要意义,指出“此其大丈夫之处世也,事业不一,志趣各异,而要其致则一也”,并想象张翰归隐后的种种生活情景,等等。这些“代言”文都能将个人思想与前人经历相交融,又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意蕴。

  具有强烈的现实功用性

  中国古代“代言”文往往呈现“以文为戏”的写作倾向,如南宋刘克庄以管城子毛颖(笔)、陈玄(墨)、楮知白(纸)、石乡侯石虚中(砚)为代言对象,作有《代毛颖谢表》《代陈玄谢启》《赐楮知白诏》《代石乡侯石虚中除翰林学士诰》等文章。元代郑持正编著《文章善戏》,收录《毛颖封管城子诰词》《管城子毛颖谢上表》《拟乔松可特授大夫制》等“代言”文。

  与中国古代“代言”文“以文为戏”的写作倾向不同,朝鲜“代言”文渗透出强烈的现实功用性目的,其文题多带有“月课”“课作”“应制”“殿试”“庭试”“御考”等字样,如金得臣《代张旭寄吴道子书(月课代人作)》、黄《送张翰归江东序(课作)》、赵秉铉《拟唐舍人贾至谢朝朝染翰侍君王表(禁直应制)》、苏斗山《拟宋崇政殿说书程颐请立尊贤堂以延天下道德之士(庚子殿试表)》、郑士兴《汉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诏(丁丑庭试)》、姜彝天《拟唐群臣贺龙虎榜(庚戌六月泮制御考)》等,表明朝鲜“代言”文写作与科考有密切关系,“代言”文也是朝鲜君王考察臣子的重要测试手段。

  李氏朝鲜时期的科考注重文章写作,文科初试三场都为制述,“初场五经四书疑义或论中二篇,中场赋颂铭箴记中一篇、表笺中一篇,终场对策一篇”(《经国大典》卷三《礼典》),复试亦是制述,殿试为从对策、表、笺、箴、颂、制诏中选作一篇。通过各级书院、学堂、乡校等“月课”对“代言”文写作的强化训练,文人士子掌握了相关写作技巧,文章写作水平得到大幅提升,应试时往往能取得优异成绩,如李廷龟《拟唐江西观察判官李泌谢除贼后召见表(丙戌课试居魁)》、姜彝天《拟周召虎请天子万年(癸丑三月泮制御考居第二)》、李殷相《拟汉朝群臣贺亲策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表(文臣庭试居首)》等。“代言”文在朝鲜得到了很好的写作实践与现实回报,由此可见一斑。

  折射中国文化域外影响之深广

  “代言”文写作对朝鲜文人来说是一种考验,也是朝鲜文人对中国文化的特殊受容与积极反馈。通过身份的转换进行构思、行文,无疑考察了作者对中国历史、文化等知识的储备情况,只有熟练掌握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等相关知识,并具备扎实的文字表达能力,才能作出符合科考要求的文章。比如,朝鲜文人作有多篇代汉文帝刘恒颁布诏令的文章,如朴世堂《拟汉文帝勿营露台诏(课制)》、赵根《拟汉文帝赐今年田租之半诏》等,都是在了解汉代社会发展状况、汉文帝刘恒的政绩等相关史实基础上作出的。又如,金安国《拟送韩愈贬潮州序》开篇指出“道”的重要价值、意义,“昔者圣人以道治天下,道行而天下无异俗,其功化之极,至于天地位、万物育”。文中的“李翱”历数“道”的发展演变过程,为韩愈的出现及对韩愈的评价埋好伏笔,“而数千载斯道之望,其在子乎?百世之下,必有神会默识而兴起者焉,圣人之道绵绵续而不绝,子之功于是为愈大矣”。这篇赠序既体现出李翱的道统思想,又反映出李翱与韩愈的深厚情谊。作者如果不熟悉李翱的哲学思想、韩愈因上《谏迎佛骨表》而被贬潮州及李翱与韩愈亦师亦友、维持近三十年友情等相关史实,是无法写出具有如此强烈现场感与代入感的作品的。

  朝鲜“代言”文是中国文化域外影响力的历史见证,反映出东亚汉文化圈内各国思想文化相互渗透、环流的独特景观。考察朝鲜“代言”文,不仅可深化对东亚文学的研究,更可鲜活地呈现中国文化在域外的传播和影响,具有独特的文学和文化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韩国古典散文与中国文化之关联研究”(14CZW03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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