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府的拟古精神
2023年11月06日 10:3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1月6日第2766期 作者:梁海燕

  与蓬勃发展的词曲艺术相比,宋人的乐府诗写作带有突出的拟古色彩。无论是取用汉魏六朝之旧题名,还是仿唐人自立新题的新乐府,宋人乐府诗基本属于徒诗化的写作。客观而言,宋代乐府诗的整体创作实绩无法与唐人相比,甚至以乐府名家的诗人数量也不多,但在宋代极重乐府礼乐建设,儒学道统持续推进、影响力日增的时代背景下,宋人的拟古乐府往往具有深刻的思想寄托。

  张载:“追正题意”的《古乐府》组诗

  张载是北宋“五子之一”,理学奠基人,崇奉《易》《礼》,讲学期间带头践行古礼。在音乐文艺观上,张载主张诗乐一理、乐与政通,尤对诗乐的“持性”育人功能特别重视,所著《正蒙·乐器篇》《经学理窟·礼乐篇》对此多有阐发。张载《古乐府》组诗九篇,均采用汉魏乐府题名,是其重振诗乐之道的心志寄托。在将这组诗寄示程颢、程颐时,诗人自叙写作缘由:“载近观汉魏而下有名正而意调卒卑者,尝革旧辞而追正题意,作乐府九篇,末篇《鞠歌行》。”何谓“名正而意调卒卑”?结合乐府诗在晋宋齐梁的发展情形,张载批评的正是汉魏以降,乐府转为文人抒情诗体后的新变风格。

  汉魏乐府浑厚古朴,无事雕藻,晋宋则趋于绮丽,如陆机、鲍照的拟乐府文辞多铺排夸饰、音节跌宕。至齐梁沈约、谢朓等人抛弃汉魏乐府古辞内容,直接赋咏题名,文辞趋于清绮流美。当然,若就艺术方面看,晋宋齐梁文人的新方法并非不可取,但终究与汉魏古辞的本意、本色渐行渐远,这正是张载斥其为“调卑”的原因。张载不满后世乐府之变,曾直言:“后千余年乐府皆浅近,只是流连光景、闺门夫妇之意,无有及民忧、思大体者。”(《吕氏家塾读诗记》)鉴于此,张载慨然“革旧辞而追正题意”,作此组诗。

  张载拟乐府“追正题意”,并非要求篇辞内容与题名一致,而是篇辞内容与汉魏古辞的辞旨相符合,即合于古辞之“意”。由于汉乐府的题名多为截取歌辞首句而来,并不完全概括内容,与内容关联不紧密。张载古乐府“追正题意”,要求篇辞内容与古辞一致,显然意在拨正晋宋齐梁甚至唐人乐府中虽用古题、不袭古意的做法。

  如《鸡鸣》诗:“鸡鸣嘐嘐兮台怀忧,兄弟表里兮台心求。黄金门,白玉堂,置酒恺乐,荣华有光。桃伤李僵,尔如或忘。”简括汉乐府《鸡鸣篇》而来,略写原辞夸耀富贵场面,重点抽绎出篇末训诫兄弟的主题。对照汉乐府辞:“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可知张载非但仿拟汉乐府篇旨,还直接化用汉乐府的语词意象,刻意追求与汉古辞的“题”“意”双向一致化。

  此组古乐府多用杂言、骚体,文辞拙朴古奥,一改汉魏乐府的五言流利体调。个别用语显然特意从先秦经典撷来,如《鸡鸣》首两句“台”字,义即人称代词“我”,见《尚书·汤誓篇》:“非台小子,敢行称乱。”但汉乐府中,“我”作为人称代词,使用极广。张载刻意替之以“台”,倒显晦涩。对此,朱熹是有些意见的,他说:“横渠只学古乐府,做辞拗强不似,亦多错字。”“错”倒也未必,至少不合时宜。朱熹同为理学家,但对于诗歌写法,显然较张载更具法眼。

  这种简括前代乐府旧辞的做法,在同时期其他诗人的拟古乐府中也有表现,思想却未若张载深刻。文同,字与可,北宋中期著名画家兼诗人。其文集《丹渊集》内有一卷“乐府杂咏”,多属拟汉魏六朝乐府旧题之作。文同没有关于“乐府杂咏”创作动机的说明,他所仿拟的作品辞旨内容似也未经严格筛选,思想并不统一,代表作《秦王卷衣》赋咏旧旨,文辞华丽,情思缱绻。在文同笔下,汉魏六朝乐府旧辞很大程度上仅是拟古诗学的资源,而张载《古乐府》具有深远的理想寄托,与他整体重继道统的使命感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张载《短箫歌》“朝廷万年,继明重光”;《日重光》“日重光,天际翔,愿言贞明永瞻望”;《度关山》“度关山,循九州,省耕宽徭询明幽”;《对酒今朝》“对酒今朝,乐时明昌。物若人和,台忧弥忘”。其最后一篇《鞠歌行》再次申明创作意图,“述空文以见志兮,庶感通乎来古”,“鼓弗躍兮麾弗前,千五百年,寥哉寂焉”。这种忧世思想,缘于张载对儒家道统、礼法精神遗坠不明的深切悲感。因此,“张载尝慨然思欲讲明,作之朝廷,被诸郊庙矣”(《宋史·乐志》)。其拟古乐府组诗,与他阐扬《诗经》的“解诗十三章”,均为“发古诗之微”的有意结撰。

  诚然,若从诗歌艺术角度看,张载《古乐府》不见称道,但放眼张子一生对儒家礼乐精神及政治理想的不懈追求,其拟古乐府甚至刻意仿古的精神理应得到敬重。南宋理学家王鲁斋释《鞠歌行》曰:“此古乐府之名。张子叹道之不行,思欲著书以觉来世,因述己志而作也。”其言可称张子知音。

  张耒和曹勋:“补乐府”的精神

  乐府诗作为源出朝廷礼乐建制的歌辞文体,在魏晋以后虽经文人诗化,但与朝廷礼乐的关系并未中断。乐府机构负责朝廷礼乐的职能属性深入人心,成为后世文人乐歌写作的向心力。故自中唐元结、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至晚唐皮日休,均有“补乐歌”性质的乐府写作。承袭唐人补察时政、观采风谣的创作理念,北宋文人继续发扬为古今乐府“补亡”“补遗”的精神传统。

  首先,补乐府之遗。张耒,字文潜,苏门四学士之一,于苏门文人中辞世较晚,对两宋之际文风递嬗颇有影响。与张舜民相似,张耒也是晚年倾心乐府诗,《宋史》本传谓其晚岁“乐府效张籍”。今《张右史文集》存“古乐府歌诗”三卷,是苏门文人中乐府诗存世最多之人。张耒于音乐无所长,不擅长制作倚声词,此与乃师苏轼及其他学士尤为不同,但其所制徒诗乐府规模数量为苏门之冠,当可补其不能制曲之遗憾。张耒始作乐府诗并非起于晚年,但人生后期历经磨难,世事体会愈加深刻,后期乐府诗无论古题还是自拟新题,多能结合个人经历,具有较强的现实性。

  《江南曲》《寄衣曲》等篇,可见张耒效法张籍和王建乐府的一面,《光山谣》《输麦行》为纪实乐府之代表。《输麦行》为诗人晚年移居陈地所作,序曰:“余过宋,见仓前村民输麦,止车槐荫下,其乐洋洋也。晚复过之,则扶车半醉,相招归矣。感之,因作《输麦行》,以补乐府之遗云。”这是针对乐府之阙而补之,希望能为朝廷所采。该诗为纪实之作,但“农家乐”绝非北宋后期普遍现象,诗人“感之,以补乐府之遗”,只是希望这一难得的官民和谐的治世图景播入乐府,以劝励君臣,风化天下。

  稍后,王洋作《和张文潜输麦行寄滁守魏彦成》与友人共勉,张耒弟子周紫芝亦效之作《输粟行》,均受张耒影响。周紫芝另有《五溪道中见群牛蔽野,问之容州来,感其道里之远,乃作短歌,以补乐府之阙》,写作动机相似。

  其次,补乐府之亡。即古乐府有题无词,或古词亡佚者,后人为其补作乐府歌词的行为。此种补乐府以两宋之际诗人曹勋最为突出。曹勋《松隐文集》前六卷为“古乐府”,涉及乐府题名近二百。这一写作规模,在两宋文人的乐府创作中居于首位。对于乐府文体,曹勋有自觉的选择意识,诗前往往冠小序申明写作意图。如《三峡流泉歌》序曰:“古词皆亡,《琴集》云初阮咸所作,今新而补之。”《圣人出》序曰:“古乐府有题无词,因新而补之。”《锦石捣流黄》序曰:“古词皆亡,亦不知所起……今新而补之。”《陇头吟》《白雪歌》《乐未央》《黄鹤》诗序皆曰:“古乐府有其名而亡其词。”

  曹勋还有《补乐歌十首》, 所补皆上古乐章。关于补亡动机,曹勋在《箕山操》序中所说甚明:“《琴集》有名无辞,今补而广之,庶乎后之览者可以仿佛前人之心云。”探访“前人之心”,申广古乐府之意,此亦代古人言志、传扬古乐府精神也。

  张舜民:俟“百世知音”的乐府写作

  张舜民,字芸叟,北宋中后期著名画家兼诗人,苏轼挚友。张舜民人生的后半段与其他元祐党人一样,数贬于外,居止流离。其文集《画墁集》一百卷,惜至南宋后期已残阙不全,后人钩稽补遗,今仅存九卷。《全宋诗》收张舜民古乐府诗九题十一首:《紫骝马》《关山月》《来日大难》《君马黄》《邯郸少年》《东武二首》《城上乌》《望行人二首》《胡无人》。这些作品主题、风格不全然统一。如《城上乌》写征行离别之悲,语辞沉痛,“爷牵衣,儿抱膝,东邻西邻哭声一,道上行客肠断绝”。《望行人》诉离思之恨,“别以三秋为久,生以百岁为期。不如还家对亲戚,浮名浮利徒尔为”。《紫骝马》塑造了一位老大伤悲者的形象,“扶肩策杖出门行,抱子弄孙楼上坐。忽然涕泪满衣襟,为见骅骝面前过”。《东武二首》皆据史事生发感叹,“世事如轮环,曾不借须臾。前此十数公,今已成丘墟。胡不长守此,乃与子孙居”。《来日大难》言人命短促,不若顺其自然。虽是拟旧题乐府,出以代言抒情,但阅读这些作品,明显感受到作者历经岁月风霜、看透世事变幻的心态。

  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记载,张舜民“晚年为乐府百余篇,自序称‘年踰耳顺,方敢言诗,百世之后,必有知音者’云”。可知张舜民晚年曾倾力于乐府诗,规模至“百余篇”。从其“百世之后,必有知音”的自叙推测,这些乐府诗必不合于当世审美,诗人之发愤心理,或亦如张载“信其不可为然且为之”也。上述古乐府诸篇,与汉乐府具有相当程度的性质吻合。诗人自言“年踰耳顺,方敢言诗”,大半缘此。

  再据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三记载:“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可知在张舜民晚年所作百余篇乐府诗中有《孤愤吟》五十篇,该组诗深受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之影响。诗人不满于白氏新乐府格调浅俗,别作《孤愤吟》与之较量,内容应同为当世时事,语辞艺术更加讲究。惜乎作品不传,欲为其知音竟不可得,悲哉!宋末刘克庄《筑城行》《开壕行》《运粮行》《苦寒行》《国殇行》《军中乐》《寄衣曲》《大梁老人行》《破阵曲》等乐府歌行创作,均为承续这一时事精神的代表。

  宋代朝廷极重礼乐,推尊古乐,发起过多次乐议讨论乐府雅乐建制。兼之儒学复兴以及文化复古,强化了宋人对乐府文体的溯源意识。郭茂倩《乐府诗集》每题有序解考其题名所起,后人拟作附后,显然该体例意在正乐府源流,令后人知流变所自。郑樵《乐略》也持正、变眼光审视历代乐府沿革。宋人对乐府起源的认识突破两汉,直指先秦。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颇具代表性,其曰:“世之言乐府者,知其起于汉魏,盛于晋宋,成于唐,而不知其源实肇于虞舜之时……至孔子删诗定书,取三百六篇,当时燕飨、祭祀、下管、登歌一皆用之,乐府盖起于此。”周氏将乐府之源推至“虞舜之时”,取法圣人“删诗定书”,自然抬高了其编选古今诸家乐府的意义。不过,乐府以古为尊,固所当然。

  综上,以追求礼乐古制为政治背景,以儒学复古为思想文化根基,以《诗》《骚》为源,前述宋代乐府诗人面对词曲新乐之流行大势,通过“正题意”“补乐府”“俟知音”等拟古创作行为,寄寓深刻的政治、人生、著述理想。这种拟古精神,对元明时期拟古乐府风气的高涨产生了直接影响。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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