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的文学解读
——以北大汉简《妄稽》《反淫》为例
2023年12月11日 11:3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2月11日第2791期 作者:庞壮城

  《妄稽》与《反淫》收录于《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肆)》(2015年版),是西汉时期少见的俗赋,自公布起便引起语言学、古典文学甚至是史学界的诸多讨论,对秦汉时期的赋体研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虽然两者皆以容易辨识的隶书写成,但学术界对两篇文献的解读莫衷一是。汉赋作为我国古代著名文学体裁之一,其文体风格一向以铺陈华丽、晦涩难读为主,辅以夸张浓烈、详细缜密的笔触描述人、事、物。此种风格特征影响学者对其文字、词语的解释,进而对赋文内容作出误判。对《妄稽》与《反淫》的解读,也面临着此种困境。

  《妄稽》与《反淫》,前者讲述了面容俊俏、品行良好的士人“周春”,奉父母之命,娶了相貌丑陋且强势狠辣的妻子“妄稽”,后又迎娶美妾“虞士”,然妄稽忌妒丈夫对虞士的偏爱,对其百般折磨、严刑拷打,却在重病临死时反思自己的妒行;后者描述“魂”引各种至乐,帮助“魄”治愈疾病,体现对过度放纵欲望的反对,传达追求养生之理念。

  这两篇虽是俗体赋,却仍具有极高的文学意义,由文学视角切入,可对相关争议字句进行补充、诠释,深入挖掘其所反映的文学价值。而对《妄稽》《反淫》的文学解读,包括“场景转移”“夸饰笔法”以及“讽谏精神”,通过三个面向的观察,能深刻认识到出土文献的解读,不能脱离文本所处的时代,也不能无视文本自身蕴含的现实精神与目的,否则作出的解释往往不能贴合文本,更无法反映文本原貌。

  场景转移

  “场景转移”指在文章中对描述事物的视角转换,由远至近、由大至小等,借此推进故事情节或场景环境。例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岩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陁,下属江河。”由九百里之湖,至湖中山、山中树、池,视角由远至近,由湖之低到树之高。又如《上林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由遍布山谷之宫殿,描述至其中的廊道、曲阁、柱壁,由外而内,由宫室之壮阔到雕栏之细致。通过“场景转移”,可以推进叙事和情节,也能凸显作者对人、事、物的细腻观察与形容。

  《妄稽》中有一段对于美妾虞士梳妆的描写,“桃枝象笿,鉴熨粉、墨。白脂、兰膏、蘩泽在侧”(简38),指在桃枝竹篾的织席上放置象牙器皿、饰盒,然后以鉴照样貌,再熨帖妆粉于面部,同时白脂、兰膏、蘩泽等化妆用品皆在虞士手边,一应俱全。曾有学者将“象笿”解释为“象牙车马器”,或将“熨”解释为“熨斗”,于字词虽然可从,但在女子化妆的过程中述及车马器、熨斗,实不合现实逻辑,更不可能用熨斗将粉末铺贴至脸上。

  又如虞士遭受虐待后,醒来时“虑闻一里,速若建鼓。朝噒声声,当门塞户。立若植楹,不来不逝”(简51),指虞士受虐的消息传遍邻里,而哀号声充斥整个房室,伤势更使其坐立难安,只能像木柱一样站立,无法来往走动。有学者认为,这是描写哀号声响彻邻里,只是后文又说声音“当门塞户”,若整个乡里都能听见哀号,那屋室之内必然也能有所闻,甚至更为洪亮,可见这种解释并不能贴合文意。由上述两句可知,如果不由场景营造的角度切入,则难以理解《妄稽》情节之转进、安排,单就字词的解释,亦难以疏通原文。

  夸饰笔法

  “夸饰笔法”指通过夸张、铺张渲染的手法,于文中凸显客观的人、事、物的特定面向,表现主观的情意,以言过其实、一鸣惊人的效果加深读者印象。例如,班固《两都赋》述汉代西都之制度:“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三万里。”可知作者想象中的西都,东郊可与海相通,西郊则与蜀汉相接,且围绕四百里之城墙,内有珍禽异兽、灵妙池沼,甚至可达三万里外之昆仑、巨海。只是西汉之长安与班固所述,虽为一地,其景致物产则各有殊状,显见《西都赋》掺入了大量的主观臆想,旨在凸显西都长安之巨丽。

  在《妄稽》中,周春为了保护美妾虞士免于妄稽骚扰虐待,建造了宏阔安全的堡垒:“谨筑高墉,重门设拒。去水九里,屋上涂傅。勇士五倍,巧能近□……地室五达,莫知其处。”(简52、53)此座建筑离水九里,又附有五个出口的地室,安全性堪比宫殿,很难想象一个普通士人能够拥有、使用此种建筑物。作者用夸张的词语描述虚构堡垒及护卫的盛大排场,不仅表现了周春对虞士的关心,而虞士后来仍为妄稽所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突破高墙厚壁之举强调妄稽仇恨之深。

  在《反淫》中,由于“魄”患了重病,于是“魂”用各种“至乐”引导“魄”修身养性:“骑豹从虎,修旻浩洋,西游昆仑,东观扶桑,除秽去累,以全其德,身无苛疾,寿穷无极。”(简33、34)“至乐”之一是骑乘、驱使虎豹,悠游于浩瀚的海洋,到西方的天山昆仑、东方的神木扶桑,寻幽览胜,去除自身的疾病,得到无穷无尽的寿命,而此至乐当然不是普通人能获得的,而是能修炼魂魄至升天者方可享受。运用夸饰的笔触,描摹升天后之仙境,不仅反映了西汉时期黄老道家的养生求仙观,也显示出汉人对于仙境的想象,故运用昆仑、扶桑等极富神仙、神话色彩的词汇进行描述。

  讽谏精神

  “讽谏精神”是汉赋的特征之一,在宏大壮阔的篇幅后,以简洁精练的文句进行反思、检讨,表达文章之讽谏意义。《汉书·司马相如传》云:“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指汉赋虽有劝谏之意,却因过于铺陈修饰而适得其反,达不到预想中的讽谏效果。《上林赋》“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两都赋》“去后宫之丽饰,损乘舆之服御。除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上务”,皆在大篇幅的秾辞艳文后,以不成比例的寥寥数语表达对此前描述的壮阔景象之感叹以及国政兴亡、道德修养之建议,故云“劝百而风一”,难以传达针砭现实的精神,反而有助纣为虐之嫌疑。

  《妄稽》的最后,妄稽患病将死,故遗言反思自身的善妒,其言:“淮北有恶人焉,中准踆,洟则入口,涶则入鼻。掬李而投之面,李尽不弃。安可揽而……君施肩者,然与夫生,终身无恶。何则?我妬以自败也。”(简73、82)学者对简文内描述淮北恶人之词语,有不同解释,或认为是其蹲于河中之样貌,或认为是其于公堂上之应对,但都无法联系至妄稽的临终遗言,更遑论疏通文意。

  此段文字实是叙述妄稽自比同有丑陋样貌的淮北恶人,却有不同的结局;淮北恶人面目丑恶,简文描述其口鼻异位,眼泪入鼻,而鼻涕浸口,甚至可以用脸承接投掷而来的李子。然此奇丑无比之人,却可以与丈夫相守终身,而不像妄稽患病死亡,关键就在于妄稽善妒,淮北恶人则否。故妄稽又言:“我妬也,不知天命乎?祸生乎?妬之为我病也,将常难止。”(简75、76)因为善妒,所以无法得知天命,自然无法得享天年,可见《妄稽》虽然用浓烈之笔画,极尽描写妄稽之丑貌与恶事,最后仍提出“善妒妨生”之谏言。

  至于强调养生的《反淫》,则在文末叙述“魄”聆听西汉黄老道家之理论:“不若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虚静恬愉,如影之效;乘其阁天之车,驰骋八辙之道,处大廓之究,以灵浮游化府,蝉蜕浊秽,游于至清。”(简48至50)无为之事、不言之教皆出自《老子》,蕴含道家深意,而“魄”在听闻大道后,“乃洫然隐几,衍然汗出,涣然病愈”,竟然抛却病根,成功痊愈。可知《反淫》之末,“魄”在“魂”的劝诫、引导下治愈疾病,进而使诸种“至乐”成为可能。前述“至乐”乃升天成仙后方能享受之乐,可知作者以多彩多姿、淋漓尽致的词语形容至乐之目的,在于引导读者学习魂魄兼修的养生之理,也间接地达到少思寡欲的讽谏意义。

  综上所述,观察文学作品之“场景转移”“夸饰笔法”与“讽谏精神”等,可在文字、训诂之外补充出土文献的释读。但这并不是说仅以文学作品的架构或特征便可考释出土文献,以《妄稽》《反淫》为例,两者皆是西汉初年的辞赋作品,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大家之作有类似特征,故可在词语训释出现歧义时,以文学修辞等视角,检验所训词义是否符合文章逻辑。换言之,文献之字形、词义最终要能呈现合理的文学作品之架构、修辞与价值,要回归文学作品本身,否则即便隶定了古文字形,但所训词义仍无法达其确诂;而出土文献的文学解读,也必须建立在对该类文体性质、价值的正确认识之上。两者互相配合,才能真正疏通出土文献,作出有效的文学解读。

  (作者系福建省闽台历史文化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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