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漳南书院的实学学风
2023年12月11日 11:3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2月11日第2791期 作者:李伟波

  书院是中国古代特有的教育机构,在唐宋至明清的千年历史中,书院作为官学教育的有效补充,是古代士人读书、讲学、著述的重要场所。书院历来是儒家思想传承与传播的阵地,包括讲学、育人、藏书、祭祀等,发挥着重要的社会教化和学术交流功能。在中国历史上,许多学术派别的形成和学术思想的传播都与书院密切相关,如朱子学派、泰州学派、颜李学派的形成都离不开书院教育,各学派的学术思想又通过书院教育得以传承、宣扬和创新。

  清初实学书院的突出代表

  清初书院官学化倾向较重,书院应科举之需而沦为科举制度的附庸。明清易代之变促使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等清初思想家群体思索救世之道,他们意识到讲读静坐、八股取士的书院教育贻害无穷,遂将学术路向转向匡时救世的经世致用之学,期望以教育谋人才,以人才谋救世。彼时社会上兴起一股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一些民间书院开始转向实学教育,书院教育呈现出经世致用的实学特征。其中,北学大儒颜元主持的漳南书院表现尤为突出,其教育宗旨、教育内容、教育方法、教育目标等无不体现出鲜明的实践性、实用性和启蒙性。

  漳南书院地处直隶广平府肥乡县屯子堡村(今属河北省邯郸市广平县)漳河之南,当地士绅郝文灿将一所义学扩建而成书院,聘请兵部侍郎许三礼为书院题“漳南书院”匾,并三度敦请颜元出任书院主持。康熙三十五年(1696)五月,时年62岁的颜元被郝文灿崇学重师的诚心所撼动,前往肥乡主持漳南书院,着手改革书院规制和课程设置,期望打造一所返古之义而切用于今的实学书院。同年八月,由于漳水连连泛滥,漳南书院遭洪水淹没,颜元不得不辞归故里。

  颜元主持漳南书院仅有百日,然其教育思想对后世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书院倡行的“思不如学,而学必以习”“宁粗而实,勿妄而虚”等崇实致用精神,开中国古代实学书院教育之先声,堪称清初实学书院的突出代表。

  “实行是崇”的教育宗旨

  亲历易代之痛的颜元对宋明儒学的空疏积弊深恶痛绝,可以说是“最为彻底的旧学反对者”。他对两千余年来的汉学、宋学一概廓清,指斥汉学“以章句误苍生”,宋学“以空言乱天下”,“求一腹豪爽倜傥之气,亦无之!”因而主张“以实药其空,以动济其静”,以实学代虚学,以动学代静学,以活学代死学,以实体、实文、实行、实绩取代虚理、浮文、空言,以习行之学取代静坐之学。其崇实黜虚的实学思想在漳南书院设计中有着鲜明体现,书院以“浮文是戒,实行是崇”为教育宗旨,以“宁粗而实,勿妄而虚”为设计原则,意在培养经世济民的实才实德之士。

  漳南书院实行分斋分科教学制度,书院正庭设“习讲堂”,书院两侧设有六斋。东面第一斋为“文事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面第一斋为“武备斋”,课黄帝、太公及孙、吴诸子兵法,攻守、营阵、陆水诸战法,并骑射驾御、技击等科;东面第二斋为“经史斋”,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西面第二斋为“艺能斋”,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书院大门内东侧为“理学斋”,课静坐,编著程、朱、陆、王之学;西侧为“帖括斋”,课八股举业。设此二斋,一则实学与理学并存,“暂收之以示我道之广”;二则为权宜之计,“以应时制”。书院还设有客舍、操场、仓库、厨灶、厕所、更衣庭等基础设施,俨然一所体系完备的新式书院。

  “习讲堂”两侧挂有颜元所题楹联:“聊存孔绪励习行,脱去乡愿、禅宗、训诂、帖括之套;恭体天心学经济,斡旋人才、政事、道统、气数之机。”“励习行”“学经济”明确了漳南书院的办学宗旨,即舍弃宋明虚学,以儒家原典为载体,以儒家道统为旨归,重构一条以习行经济之学培育人才、以经世致用之才治理国家的治学路径。

  “事物之学”的教育内容

  漳南书院沿用颜元早年所订学规《习斋教条》,在传统的道德教育、知识教育之外,更加注重习行六艺等经济之学的道德践履,将教育内容落实到现实的人伦世界。注重教育的实践性是对儒家经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也是漳南书院有别于其他书院的重要之处。

  漳南书院的教育内容主要是原始儒家“六府”“三事”“三物”“四教”等事物之学,具有丰富的实学意涵。“六府”即“水、火、金、木、土、谷”,“三事”即“正德”“利用”“厚生”,“三物”即“六德”(知、仁、圣、义、中、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四教”即“文、行、忠、信”。

  颜元认为“六艺”之学最为紧要,强调为学工夫“自六艺入”,在此基础上又格外注重“兵、农、钱、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等学,并将其订入《习斋教条》:“凡为吾徒者,当立志学礼、乐、射、御、书、数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将此类技能性、实用性学科列为书院弟子必修科目,以期“教成一班治世之材”。

  从教育内容上看,漳南书院所授内容皆为现实世界的事功之学,而非无济于事的虚学、玄学。颜元在《论开书院讲学》中将宋明书院斥为“道院”“学堂”,认为程朱、陆王杂染佛老而流于虚玄,其讲读静坐之学并非孔孟真传。因而,他力倡回归周孔正学,返古以开新,力图将漳南书院打造成培养经天纬地之略、礼乐兵农之才的实学书院,重彰原始儒家利济苍生的经世精神。从讲读静坐的文墨世界转向躬行经济的事物世界,显示出清初书院教育崇实黜虚的新路向。

  “习行主动”的教育方法

  宋明以来的书生普遍“柔脆如妇人女子”“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平时热衷于讲经论道而不事经济之学,社会动荡时唯有以死谢君。颜元认为此类腐儒正是宋明书院“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教育方法的产物,他力图破除宋儒读死书、死读书之陋习,认为“读书无他道,只须在‘行’字着力”,致知方式转为主动习行的身体实践。他从“格物”解释入手,解“格”为“犯手实做”,以学琴和医病为例,说明熟读琴谱与亲手奏琴、熟读医书与诊脉制药之间的致知差异,“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由此证成凡事须亲身实践一番方能获知的道理,从而将格物致知路径由读书静坐转向习行实践。

  颜元对宋明书院静坐内省之害亦有体会,认为久之易使人身心俱耗,“耗气劳心书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软,天下无不弱之书生,无不病之书生”。故而在漳南书院推行“养身莫善于习动”的行动教育,认为行动教育可以使人身体强壮、精神振作,所谓“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显然,行动的、实践的、生活的教育方法可以强健体魄,强健的身体是儒者斡旋乾坤、利济苍生的基点,身强方可家强、国强、天下强。颜元本人称得上行动着的儒者,他常率弟子“学射”“举石”“习刀”“超距”“击拳”等,以活泼泼的身体践履诠释了漳南书院教育的行动哲学。

  “各专一事”的教育目标

  漳南书院的教育目标并不囿于全体大用之圣贤,而更为注重培养精通一技之长的“修齐治平”之才。颜元从“理气融为一片”说出发,主张理气合一论和气质人性一元论。他认为人的本然之善是成圣成贤的根本,人性之恶是由于后天的习染,经由“践形尽性”的修养工夫则可恢复本然善性,人性本善的理论预设使得成圣成贤更具普遍性。在成圣路径上,颜元根据禀赋、材质偏差提出了“偏至之圣贤”的概念,“全体者为全体之圣贤,偏胜者为偏至之圣贤”,认为精通一门实用性技能即可称为“偏至之圣贤”,其圣贤判定标准更加注重对现实社会的实用性。

  循此取向,颜元力图将漳南书院打造成培养各领域实用型人才的书院。他对人才的判定也不求全责备,并不苛求“上下精细皆尽力求全”的通才,更加偏好“终身止精一艺”的实德实才之士,其所追慕的理想人格便是拥有一技之长的经世豪杰,“各专一事,未尝兼摄,亦便是豪杰”,“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这种人才各专一事、各得其用的专门人才观突破了传统的全体大用的单一人才观,赋予人才更多的可能性和普遍性。

  颜元的专门人才观在漳南书院教育实践中亦有所体现。他主张依据学生禀赋、材质不同因材施教,以便各尽其才,易收实效,“学须一件做成,便有用,便是圣贤一流”。他亦主张依弟子禀赋偏差而各尽其长,弟子或精于礼、或精于乐、或精于射、或精于兵、或精于农,引领了清初以技能性人才经邦济世的书院教育新风尚。

  漳南书院教育变革的现代启示

  漳南书院因颜元主教而名于世,其崇实黜虚的学术风气声名远播,成为四方名士聚合求教之处,大名(直南道)、魏县、肥乡等地的士绅子弟纷纷前来拜师。据戴望《颜氏学记》记载,颜氏弟子知名者共108人,冀南、豫北一带即有30余人,漳南书院一时成为清初实学传播之重镇。颜元学术思想的发展与漳南书院也不无关系,正是在漳南书院讲学、著述的过程中,颜李学派得以形成、发展并声名远播。

  漳南书院的教育变革在中国书院教育史上别开生面,其分科教学涵盖了文、史、理、工、农、法、军事、体育、艺术等科目,把传统书院所鄙薄的水火、工虞、兵农、钱谷、天文、地理等技能性学科一并纳入。其学科规模初具现代综合性大学之雏形,成为连接中国古代教育与近代教育的重要环节。

  与传统书院教育不同的是,漳南书院格外重视军事体育教育和劳动教育,书院门西建有“步马射圃”等实践场所,以供弟子武备训练之需。颜元常与弟子“讨论兵农”“辨商古今”,亲率弟子操练射箭、骑马、举石、超距、击拳等军事体育课程,修习农学、谷粱、水利、火学等劳动知识。这一注重知识教育与技能实践相结合的育人模式,体现了漳南书院文武兼备、术道并重的素质教育理念。

  漳南书院的专才教育突破了传统精英人才教育的思维定式,把一技之长、一专之能作为利济苍生之门径,以技能型、实用型专门人才担负起经世济民之社会重任,具有现代职业教育的启蒙色彩。梁启超称其“与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胡适称之为“一种很彻底的实用主义”,蔡元培认为其“对当前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仍有启示”。这些评价无不说明漳南书院实学教育的实用性和启蒙性,反映了明清实学思潮中书院教育从文墨世界到事物世界、从讲读之学到事物之学的经世转向。

  清儒颜元出于士人阶层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摒弃宋明书院讲读静坐的传统模式,建构了饱含现实关切的漳南书院实学教育体系,贯穿其中的是通过身体实践实现救世目标的政治理想。在这场返古开新的学术转型中,漳南书院承载着传承儒家道统、培养实学人才、传播实学思想等功能,其教育内容、教育方法、教育目标呈现出崇实致用的实学特征,成为清初实学教育的重要场所,开启了传统书院向近代书院过渡的历史转变。由此,可以窥见清初实学思想家群体承续儒家道统、重塑儒学形态的努力。

  (作者系北京青年政治学院东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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