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我国精神分析面临的重要主题是安身立命。精神分析虽是外传实践，却可以接应大众困苦，使其安放内心，栖居于大地之上。在我国传统思想中，儒家和道家原本有着关于安身立命的丰富阐述。如孔子所讲颜回处困境而不改其乐，庄子所谓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等。不过关于安身立命的表述，却源自传入中国的佛教。佛教融入华夏大地，成为扶助民众疾苦的文化资源。如果精神分析能够匡助民众栖身于大地，将会如佛教进入中国一般，扎根我国土壤，成为文化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

　　精神分析如何扎根大地？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1908—1961）为此提供了一条途径。1960年11月，他在去世前半年的工作笔记中，撰写了关于精神分析的设想，提出“本体论精神分析”观点。这是一种根植大地的精神分析。借此前行，精神分析可以走出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梅洛-庞蒂区分出三种精神分析：经验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和本体论精神分析。大致来说，他在存在主义精神分析中，纠偏经验主义精神分析的弊端；他在本体论精神分析中，改进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倡导返回大地的怀抱。从经验主义精神分析到本体论精神分析，展示出精神分析回返大地的理论进路。

　　经验主义精神分析

　　梅洛-庞蒂持现象学立场，指出精神分析尤其是弗洛伊德思想中存在经验主义精神分析的局限。现象学倡导从经验所给予的一切出发，这种主张的长处之一在于重视人与世界的联结。它提醒人在通过观念与世界打交道时，容易远离自己的切身处境。很不幸，经验主义精神分析正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它借鉴自然科学的实体论和因果观，假定世界中存在的是物理性质的事物，事物间存在因果作用。梅洛-庞蒂举肛欲期为例。经验主义精神分析认为，性本能是一种类似物理事物的能量，推动着心理的发展。一至三岁的儿童，通过肛门释放性本能。如果性本能的满足出现问题，比如儿童过度控制排便，将会影响成年时期的人格，如导致强迫倾向。这种理解通过能量和因果机制假设来解释人的心理发展，却难以揭示人的内心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麻烦的是，经验主义精神分析将人置于可操作的观念模式中，陷入概念的藩篱，从而远离人所身处的世界。借用梅洛-庞蒂在《眼与心》一书中的说法，这是一种“堕落的精神分析”，将使人进入“无法唤醒的沉睡或梦魇”。

　　存在主义精神分析

　　梅洛-庞蒂通过存在主义精神分析，提倡回返人身处其中的生活世界，他尤其提出身体主体的观点。人并非观念性的存在，他/她拥有感性的身体，并通过流动的身体实践，能动地生活于世界之中。世界乃是人通过感性所经验到的有意义的存在，而非经验精神分析所主张的物质实体。世界是模糊的，甚至是疏远的，无法完全通过经验抵达。现象学奠基者胡塞尔在静态现象学中，并未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弗洛伊德的伟大，正在于通过潜意识概念指认出这个模糊的世界。只是他的经验主义局限妨碍了自己深入经验世界。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援引了宾斯万格的一个口欲期案例。口欲期是肛欲期之前，儿童出生至一岁时的发展阶段。一位年轻女孩，因母亲不允许与恋人约会，童年时期罹患的失音症复发。精神分析能够洞察到女孩潜意识中存在大量的模糊内容，只是经验主义精神分析会受因果机制的束缚，将潜意识聚焦于口欲期，认为该阶段出现的发展问题导致现在说不出话。存在主义精神分析也关注潜意识，不过那是生活世界中模糊不清甚至女孩自己也难以把握的内容。在女孩的失音症中，问题不在固着于口腔中的性本能，而是她与世界的关联模式。她其实在下意识地拒绝与世界发生关联。无论是童年还是当下，女孩都在拒绝，拒绝与自己、他人甚至未来发生关联。存在精神分析在这一点上捕捉到症结所在。家人允许女孩与恋人相会后，女孩恢复了与世界的关联，症状消失，又可以说话了。相比经验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置身于生活世界，吸收精神分析的潜意识观点，更能够揭示人的内心世界所发生的内容。在实践中，欧美先后有宾斯万格、鲍斯、斯特劳斯、罗洛·梅等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倡导类似主张。与此相近的存在心理治疗，已成为人本主义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体论精神分析

　　存在主义精神分析依然存在局限。梅洛-庞蒂在1959年7月的工作笔记中，认为自己在意识与对象的区分上残存着二元论问题。近代哲学家笛卡尔提出二元论主张，认为世界可划分为主观的意识和客观的物质，二者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存在主义精神分析虽然倡导返回生活世界，但在身体主体与世界之间依然存在类似困境。另外，存在主义精神分析有过度关注身体主体的倾向。上述关于失音症女孩的解读，在强调女孩的拒绝姿态时，隐含着将身体主体从世界中孤立出来的风险。克服二元论，需要在本体论的奠基上，返回世界深处。

　　本体论精神分析从世界尤其是大地出发。从梅洛-庞蒂的视角看，身体其实是世界的入口，人乃是大地上万物的一分子。借用卡波内的解读，人如同空窍，迎接万物。相应地，身体如同道场，展现出万物的气象。回返大地，其实是回返到万物之中。事物如同风、水、火、土等元素一样，像漩涡一样敞开，带来激荡和滋养。仍以肛欲期为例，梅洛-庞蒂指出，粪便并非原因，也非与人有意义关联的事物，它是一种类似风水火土的元素，只是在它的漩涡中，回荡的是恶心。

　　1960年4月，梅洛-庞蒂写下关于弗洛伊德潜意识的思考。他从时间的视角，将潜意识等同于“不可摧毁的”过去。这里的时间，并非经验主义精神分析中钟表式的物理时间，从过去经现在到未来均匀流动；它也远非存在主义精神分析中的当下时刻；它与空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空间化—时间化的漩涡，使事物得以敞开。过去或者潜意识从未消逝，它如同层层土地下的历史遗迹，就在当下的深处萦绕。世界由此恒常如斯而又日日常新。梅洛-庞蒂转引普鲁斯特的话说：“真正的山楂花是过去的山楂花。”这山楂花，既是“不朽”，也是“创造”。“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沉浸诗中时，朵朵玉兰花跨越千年，在当下激荡开来。同年11月，梅洛-庞蒂在另一处工作笔记中，明确提出对自然进行精神分析。自然就是大地，是人栖身于其中的母体。经验主义精神分析关注物理事物，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关注生活世界中的人，本体论精神分析又回到事物。不过这事物处于世界深处，给人提供怀抱，让人得到安放。至此，精神分析得以安放身心，让人栖居于大地之上。

　　精神分析实践中的返身

　　本体论精神分析通过回返大地，所开出的是一条朝向自然的精神超越道路。在精神分析实践中，当事人最好像况周颐所说的那样，览江山、观风雨，沉浸其中，体味到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如此就可以如柳宗元所描绘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对于身处困苦中的当事人来说，如何经过咨询实践，实现精神超越，与万化冥合？梅洛-庞蒂在去世前两个月的工作笔记中，对此有所提示。他将自然视作人的一面，与此并列的是通过人实现的可见的一面。据此可知，本体论精神分析推动当事人从可见的一面回返到自然的一面。可见的一面有政治、经济、社会、法律等诸多维度，在当事人身上则凝缩为困苦。依照余德慧、余安邦和李维伦的观点，疾苦、厄难、失控等受苦处境，正是人文学科尤其是人文临床所处的现场。在本体论精神分析中，困苦成为回返大地的契机。这样就可以理解卡夫卡的话，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在高处，而是紧贴地面，与其说它供人行走，毋宁说它是用来绊人的。当事人身处困苦，被绊倒后，才试着学习在地上走路。本体论精神分析并不迈向高高的理想境界，大地不在高处，它处于深幽之中。当事人经过困苦的牵引，沉降至世界深处，所经历的如孟子主张的返身而诚一样，是一个返身的过程。这样就可以理解凯博文的阐释。他引用詹姆斯的一度降生和二度降生观点：人生下来是乐观主义者，关注表面，这是一度降生；经历磨难后二度降生，则成了关注黑暗的悲观主义者。凯博文指出，在二度降生中，病残和死亡逼迫人重新思考人生，带来内在的转化。在此意义上，本体论精神分析成为接应大众疾苦的人文实践。

　　百年来我国心理学重在移植西方，所接受的心理学以自然科学知识为主要形态，强调通过观念尤其是技术来指导民众的社会适应实践。这种心理学响应救国图强，但倾向于观念层面行事，难以接应大众困苦。这与我国盛行的修身实践传统存在巨大偏差，反倒接近梅洛-庞蒂批评的经验精神分析。近20年来，精神分析实践在我国得到较快发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根植困苦现场，响应本体论精神分析向大地的回返，甚至呼应我国的修身实践传统。作为商业社会中的职业实践，精神分析有着自身的特殊性和局限。如果它能够朝向本体论精神分析指引的方向，扎根我国现实土壤，将接续源头活水，开辟新的天地。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