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在地客家过番歌的前世今生
2023年12月08日 10:5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2月8日第2790期 作者:郭小刚

  过番歌是伴随华人海外移民产生和流传的民歌谣曲的总称,不同方言、各种体裁的过番歌缤纷多彩,承载着华南沿海先民的历史记忆。

  近百年来,由于中国原乡与海外在地之间时而中断时而再续的交流与融合,究竟哪些过番歌最初是诞生在海外再“返乡”流传回中国的,哪些是由中国原乡初创再“出洋”过番到海外,是一个很难鉴别却又非常重要的学术问题。如果仅凭收集者首次采集的地域来判断其“出生地”,很容易张冠李戴。进而,如果未经甄别即展开研究,最终的结论就会失去意义。例如,新加坡口述历史中心编印的《华族歌谣集》(1994)中收集的作品,不少与中国原乡的作品大同小异,个别“代表作”的扉页明确注明了“重抄于1990年”,这些作品可能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才“重出国门”的作品。受编纂者视野和收集时间的制约,这本内部出版的新加坡《华族歌谣集》中仅收录各类歌谣81首,但是,研究者不能仅以这81首作品为基础去展开“新加坡华族歌谣”的研究。

  笔者收集到一本由马来西亚张肯堂收集整理并内部出版的《河婆客家山歌选辑》(2002),其中收录各类客家山歌1000余首。难能可贵的是,张肯堂在整理时区分了曲目来源,并以章节分类的方式予以标注。部分马来西亚在地原创作品还有明确题注,诸如“1940年,本人在马来亚霹雳州朱毛埠培南学校就读时,参加抗日宣传队……创作《抗日救亡保家乡》,至今只字不忘,特意录于此,以作纪念”“《柔佛乡会大厦开幕》,蔡景元,1981年创作”,等等。此外,该歌集中有“粤东山歌”版块300余首,编者言明这个版块所收录的是来自中国原乡的客家山歌。显然,如果对马来西亚客家山歌进行研究,该歌集中的“粤东山歌”版块并无实质性参考价值。

  如此来看,海外现存的过番歌可分两类:一类是中国原乡过番歌传播而至,一类是海外的在地创作。第一类,不论其传播到海外后有无变化,其本质仍然是中国歌谣,只有第二类才是真正意义上“异邦的华族歌谣”。如果要进行“海外的华族歌谣研究”,必须要严格考证其“出生地”,否则只能算作“中国歌谣在海外的传播研究”。由此而论,其他类型的中国传统音乐在海外的传播研究亦是如此。

  从客家山歌在地创作的经济基础、思想基础两个角度综合分析,马来西亚在地创作的过番歌应该不早于1916年。此时,客家人过番南洋迎来新的高潮,在地创作客家山歌逐渐萌芽。另外,五四运动前后迅速波及南洋的新文化运动思潮为客家山歌在南洋的在地创作打下思想基础。由此推测,早期客家过番歌绝大部分是“返乡”的客家人在中国原乡的回忆之作,或者是留守中国原乡的人劝诫、痴怨、思念番邦亲人的创作,而非海外在地创作。

  笔者搜寻到一首署名“平”的作者发表在1928年4月20日《南洋商报》第20版上的《新客歌》:客有来自新加坡,年将半百两鬓皤;自言籍贯在梅县,家住坡外社甸罗。同乡异地更亲切,况复其人貌温和;烹茶留饭谈竟夕,因问故乡近如何……全曲一共12段,49句。从歌词的内容和平仄归韵上不难判断这是一首典型的客家过番歌。其描述的故事发生在马来亚,也发表在马来亚的报刊上,因此可以认定它的“出生地”就是马来亚。

  此外,笔者还收集到另一首百年前的客家长篇叙事过番歌。罗香林编著的《粤东之风》(1928)“下编——歌谣之部”收录歌谣共508首,其第43首《过番》一共有7大段,254行。从音乐体裁上划分,这是一首“叙事歌”,是曲艺(说唱)类传统音乐。内容上,这首《过番》所描述的是一位年少已婚的客家男性前往南洋打拼的故事,从歌词中涉及的诸多地名看,故事主要发生在马来亚,但是创作却不一定是在马来亚。

  《新客歌》和《过番》是目前笔者所收集到并有确证可考的最早的客家过番歌,与马来亚在地创作密切相关,可以算是马来西亚在地客家过番歌的前世。

  现存于世的马来西亚过番歌的体裁比较丰富,包括山歌、小调、童谣、叙事说唱等多种形式。由于改革开放后中国与马来西亚的交往密切,因此,如今在马来西亚流传的过番歌并不能确定是马来西亚的在地创作。例如,由曾远强收集歌词、丁喜绘图,雪兰莪沙登美术馆和沙登民间故事馆联合出版的《客家山歌集》(2015)中收录了“过番歌”五首,随机选择一首如下:“阿哥明日去过番,留下阿妹做人难;万水千山难见面,重洋远隔转也难。今晚团圆做一堆,丢两家讲定来;几多艰苦过去,记得痛苦爱想开。”虽然笔者首见该曲于马来西亚,但从歌词的内容上看,很难判断它是马来西亚的在地创作。

  从笔者近年在马来西亚各地调研的结果来看,马来西亚在地创作的客家山歌非常丰富,有大量确证可考的在地原创的“琉瑯山歌”“胶林山歌”“叫卖山歌”“选战山歌”等,但是在地原创的过番歌则非常少。《河婆客家山歌选辑》中收录了大量的过番歌,但是多见于“粤东山歌”版块,即便是收录在“创作山歌”版块中的过番歌,从歌词内容上看不出其有马来西亚的独特性,因此其“出生地”令人生疑。这也从侧面说明过番歌不是马来西亚在地客家山歌的主要类别。更进一步,如今所见客家过番歌中所描绘的悲苦情感,多数是中国原乡人对海外南洋生活的回忆或想象。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高级实验师、华南师范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责任编辑:崔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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