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邻村》与《道德经》的内在关联
2021年02月08日 09:5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2月8日第2107期 作者:许小燕

  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是非常重要的德语小说家,其文笔卓越,思想感悟多具哲学色彩。他对希腊文化、希伯来文化都颇有了解,且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曾说,“从根本上我就是中国人,并且正在回家……”许多学者探讨过卡夫卡与中国文化尤其是道家思想之间的渊源。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道家思想,一方面是由于二者的精神气质相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卡夫卡同其他德裔犹太作家一样,在面对战争和科技带来的精神创伤时,将目光投向了欧洲之外地区的文化,想要在这些文化中找到希望和其他可能性,而中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的出路或退路,道家思想成为他们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精神寄托。下面笔者以卡夫卡的微型小说《邻村》为例,来阐发二者之间的关联。

  本雅明联系二者解读卡夫卡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1920年前(《邻村》创作于1919年),德国通行的《道德经》版本约有13个,而卡夫卡曾谈到,他几乎读过所有的《道德经》德译本。

  《邻村》被收录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乡村医生》中,全文短小精悍,读起来不像是小说,倒像是一则日记或一处随笔,抑或一则格言,但却能给人以启发。《邻村》的故事情节极为简单,讲述了一位祖父对年轻人骑行去邻村的疑惑,叙述者只是客观陈述,并未对其作价值判断。但我们需要思考:为何祖父会对一次极为普通的骑行表示担心?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卡夫卡在用夸张的艺术手法,突出表现生命的短暂性、易逝性和偶然性。也有研究者认为卡夫卡采用了时空相对化的叙事方式,运用一个类似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比喻,使得空间和时间受到自我感觉的约束,而不再是固定的数字标准。因此在祖父的记忆中,只有被压缩的时间和紧迫的生活,以及生命快要结束时的一定程度上的不确定性。这种被主观扭曲而变得混乱的时空,虽然更像是梦中的经历,但却被一个垂暮老人认为是真实发生的。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观点与上述评说不同,他认为《邻村》是对《道德经》中“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描述,其观点固然有主观诠释的成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

  据卡夫卡的好友回忆,卡夫卡读过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翻译的中国古代哲学和宗教书籍,这些书里的成语、比喻和故事让他着迷。这为本雅明的论说提供了依据。但是,要想理解本雅明到底在哪个层次上论说二者的相似之处,还需要从本雅明与《道德经》之间的渊源谈起。他曾经引用《道德经》德译本的内容作为《青年形而上学》第二章的题词。从本雅明对《道德经》内容的使用上,我们可以看出,老子对于本雅明而言,发展出了“距离”和“间隔”在空间和时间上的意义。1934年,本雅明又把卡夫卡与老子之间的亲近性概念“虔诚”与乡村生活联系在一起,认为“在卡夫卡那里,有种乡村的气息,所有宗教创始者亦如此”。

  具有相通的精神追求

  通过梳理本雅明自身与《道德经》第八十章的关系以及他对卡夫卡的评说,我们可以发现,本雅明认为两者之间至少在两个层面上有意义关联。其一,便是“间隔”,《道德经》中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诠释了村与村之间、国与国之间的距离感。《邻村》也是一样,虽是比邻而居的村子,却难以到达。如果我们联系《道德经》第八十章的前半段和《邻村》创作的背景,则“间隔”的意义会更加凸显。“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里的“小国寡民”并非是说老子向往“国家小,人民少”的国家。中国古代经学家、哲学家王弼对其注解为:“国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况国大民众乎!故举小国而言也。”也就是说,“小国寡民”不是实指,只是以“小国”为例。老子强调的重点是虽有行军打仗的军队和武器,但是却没有用处,因为君王和民众都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不会骚扰邻国。1919年的欧洲刚刚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面对战争的残酷和工业城市的喧嚣,回归自然与宁静是很多哲学家、作家的愿望,“乡村”似乎也成了他们救赎道路上的一剂良药。

  这里的“乡村”一方面是指优美恬静的自然环境,人们可以在此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另一方面则意味着“自然”“质朴”的精神元素,而“朴”是“自然”在人性上的体现,指不仅要去除人身上多余的欲望,更要达到“无名”的高度,返璞归真。所以,《道德经》第八十章并非是主张退回到结绳记事的年代,而是要传达“璞”的理念和“甘美安乐”的幸福论。这些都具有普遍的意义和价值,这便是本雅明理解的第二个层次,即“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本性。《邻村》中也以一个老者的形象来告诫年轻人不要觊觎邻近的村子,表面上是由于时间来不及,实际上是在说明生命的有限性,警告人们不可贪得无厌。因为在卡夫卡生活的年代,工业文明发展迅速,随之而来的是人类自我肯定性的不断膨胀和个人欲望的不断滋长,以致“我们企图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样,我们就干扰了事情的正常循环”(卡夫卡语)。

  《邻村》与《道德经》第八十章也可以说在这两个意义层面上,是乌托邦社会的一种写照。在这里,乌托邦并非只是“乌有之乡”,它的希腊词源还暗含着另一个意思,即“福地乐土”,是给人以希望的地方。如果我们使用一个譬喻,那么这个村庄就是一个出发与到达的悖论,我们似乎很难到达,这是由人类局限性的双重吊诡所决定的。即使理想社会难以到达,我们还是要抱有希望,因此把“村庄”看作是心灵的归宿和家园,即便不能时时游于道的逍遥和恬静之中,但至少可以在“回家”的途中“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在安顿自己的同时关怀他人。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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